第235章 冷眼看颦卿,原是旧时窈窕-《嬿婉传:本宫踩碎凤冠登帝位》

  ——金阙魇迷心窍,玉树疯摇影倒。冷眼看颦卿,原是旧时窈窕。罢了,罢了,终是孽缘难了。

  六宫近日颇不宁谧,宫人屏息噤声,私语窃窃,皆道皇后这些时日行止大异往常,分明是神魂异状。便是如懿自己对镜理妆时,捻着象牙梳篦的纤指亦时常蓦地凝滞——镜中那双凤目圆睁、云鬓散乱的妇人,岂是昔年在潜邸时连耳坠摇曳之度皆要斟酌的侧福晋?

  忆当年初入宫闱,她自恃七窍玲珑、玻璃心肝,将帝王恩宠视作可斤斤计较的市易。横竖心窍里嵌着冷硬顽石,正好借那九龙袍袖之势,在这噬人的紫禁城中搏个万人之上的尊荣。岂料黄罗伞盖下所承之恩,岂止泼天富贵,更似绵绵针雨,蚀骨销魂。

  她竟被此人一步步磋磨尽昔日性情,终至形神俱损,状若疯癫。而他,只那般漠然立于眼前,冷眼觑着她步步沉沦,犹如静观一幅寸寸碎裂的珍品画皮,又似赏玩一只折翼凤鸟濒死的哀鸣。

  素日里,如懿总觉江南腌臜,不堪回首。偏是皇上切齿论罪、语诛九族那一日,她神思恍惚间,竟蓦地忆起江南的诸般好处来。

  忆昔年少时,阿玛虽仅为七品微官,门庭虽素,却自有一段清嘉光景。家宅隐于青石深巷,白墙黛瓦,常掩一扇旧木门。推开时,倒也别有洞天。院隅偏植一株老玉兰,逢春花开,若白鸽栖满枝头。母亲常坐在花荫里埋首针线,‘青樱’与姊妹们嬉戏绕膝,细碎花瓣便落得人满头满身。

  巷口常有卖菱角、卖花声过,声音袅袅溜溜穿进院子来。后门外便是一条浅清小河,时常摇过咿呀橹声。斜风细雨时,额娘总吩咐小鬟支起湘竹帘,一家人围坐着剥莲蓬、嗅晚香玉。阿玛公事毕了,也会捎回一包酥糖、或是新出的泥人儿,虽不值什么,阖家却当宝贝似的传来传去看。

  犹记得最真切的,是同两个姊妹在玉兰树下‘扮娘娘’的稚戏。彼时,她已是姊妹中最掐尖要强的一个。

  长姊机敏,拾得母亲妆匣里一段褪色的水红软烟罗披在身上,抢先道:“我居最长,合该正位中宫!”

  幼妹方才五岁,团子似的,举着片大树叶子奶声附和:“长姊做皇后!”

  唯独‘青樱’不依。乌亮眼珠滴溜一转,便有了主意,叉腰道:“哼!皇后有何趣儿?拘束得紧!我偏要当皇上!天子方是天下之主,言出如山,皇后亦得俯首听命!”

  言罢,利落折下最粗壮的一枝柳条权作玉圭,又攀石凳摘下那开得最盛、碗口大的玉兰花,不由分说簪于鬓边,扬颌道:“瞧见了么?此乃东珠冕旒!今日便册封尔等——长姊,封你为娴妃!小妹,封你为答应!还不速速谢恩?”

  长姊跺脚不依:“耍赖!哪有女儿家做皇帝的!”

  ‘青樱’却理直气壮,小脸绷得紧紧:“武则天莫非不是女中帝王?朕偏要做第二个!朕金口玉言!——娴妃,去与朕拧条湿帕净手。答应,将落花尽数拾起,朕要熏衣!”

  两位姊妹被她这番‘帝王气象’慑住,竟忘了争辩,乖乖领命而去。日光穿枝渡叶,碎金在她稚嫩却已见棱角的脸上跃动,玉兰在鬓畔簌簌颤动,愈衬得眉眼间那股不服输的神气灼灼生辉。

  额娘坐在廊下刺绣,抬头望见青樱‘称帝’的架势,忍不住掩口而笑,摇首轻啐:“这丫头,心气高过九重天,也不知似了谁……”

  彼时虽无泼天富贵,却尽是真心真意、骨肉团圞的围炉之暖。怎料今朝……她习得了规矩尊卑,见识了富贵繁华,绫罗缠身、珠翠坠鬓,反倒落得形单影只,纵有万般委屈,亦只敢咽泪装欢。

  皇上对魏嬿婉这一胎极为看重,自皇后禁足后,竟将奏折文书一概移至永寿宫偏殿,朝夕不离,唯恐稍有疏失。又特命进忠增调亲信侍卫与老成嬷嬷,将宫苑围守得密不透风。一应饮食药物,皆以银匙验毒,专人试尝;器用物什,细至杯盏巾褥,无不经三重检视,方得进用。宫墙四周更是巡卒不绝,昼夜交错,步履声声相应,竟似铜墙铁壁一般。可谓是,虽蚊蚋亦难擅入,风过亦须悄声。

  入夜,宫烛摇曳,晕黄的光影斜映鲛绡帐上。皇上将魏嬿婉轻轻拢在怀中,掌心温存贴着她微隆的腹部,声音沉缓似浸了蜜:“今日听臣工奏对时,总悬着你这里。身子可还舒坦?若有些微不妥,立时传太医,一刻也不许耽误。”

  魏嬿婉眼波微横,如蝶栖花萼,流光瞬息间皆动人心魄,遂倚向他轻声道:“皇上这般挂心,臣妾与孩儿怎敢有恙?方才腹中轻轻一动,倒似晓得皇阿玛关心,在里头怯怯地回应一般。”

  皇上笑意渐深,指腹携着三分力道,于她一段雪腕上徐徐巡梭,似赏玩美玉:“必是个知孝道的阿哥。朕连幼时读的《帝鉴图说》都命人寻出来了,将来朕亲自教他。”

  魏嬿婉却细声娇嗔:“皇上就只念着阿哥,臣妾却私心想要个公主,温柔贴心,长在了君父膝下,岂不比小子更暖人心肠?”

  皇上默然片刻,指节略略一紧,声音沉了几分:“公主自是珍宝……然祖宗基业、江山之重,终需阿哥承托。”

  魏嬿婉眸光清亮,忽仰面正色道:“皇上圣明。若蒙天恩赐予阿哥,臣妾唯愿此子忠孝勤勉,将来能为君父分忧、为百姓办事,做个贤王砥柱,便不负皇恩浩荡了。”略顿一顿,声气愈恭:“至于社稷根本——中宫娘娘乃天下母仪,若将来得育嫡子,方是江山至宝、臣民之望。臣妾与此子,只愿恪守本分,忠心辅弼,如草木仰承日月之光。”

  皇上闻之,眼底一丝细微的审视渐渐化开,抚着她长发轻叹:“婉婉,难得你深明大义,心思纯正。”

  她顺势将脸颊轻贴龙袍襟前:“臣妾不过是个痴人……只晓得夫君是天下之主,孩儿是苍生之仆。中宫如明月在天,臣妾等不过萤火微光,夜夜仰瞻尚恐灼了圣目,岂敢与皓争辉?”

  如懿自禁足以来,似换了性情,竟显出几分逆来顺受之态。每日清晨,素莲必至翊坤宫,如懿早已梳洗停当,身着素袍,默随其后至偏殿。孝贤皇后乌木鎏金神主森然立于香案之上,她依礼跪下,端端正正磕三个头,接过宫人奉上的线香,高举过眉,奉入冰冷的炉中。望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她静寂无波的面容。

  此后便是抄经静心的功课。素莲目光如炬,如懿执笔的手却极稳,一笔一划恭楷抄录《女则》、《心经》。青玉案上经卷渐高,墨迹浓黑,映着她苍白的指尖,竟似将满腹郁愤都凝作这死水微澜的恭顺。偶有笔滞时,她抬眼望窗外四方天井,见雀儿掠过,眸底深处似有冰纹乍裂,倏忽又湮灭无痕。宫人私语,皆道皇后娘娘此番心气,怕是真的被磨尽了。

  彼时永寿宫中,却是锦簇花团、盛极一时。

  秋初微凉,庭前梧桐已悄悄染了半檐金黄,风过时簌簌地摇下些叶子,带着疏朗的清气漫进朱槛。皇上揉着眉心,黄绢批语渐渐洇开一团困顿的墨迹。魏嬿婉纤手奉一盏参汤,柔声进言:“皇上日理万机,龙体圣躬最是要紧。臣妾见圣容倦怠,眼下隐有青影,委实心疼。不若……召一位姐妹前来侍奉笔墨?既可为您分忧解劳,亦显六宫和睦,雨露均沾之德,岂不两全?”

  皇上缓缓搁下御笔,臂弯轻舒将她揽入怀中,指尖掠过鬓边垂落的珠翠,声音里浸着三分春醺般的慵懒:“偏你思虑周详,总是这般贤德。真真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语罢将人又揽紧几分,九龙缂丝袍的暗纹与她衣上苏绣海棠交叠在一处,“只是朕离不得你这里。”

  魏嬿婉眼波微微一转,似含娇嗔,唇角却噙着三分浅笑:“臣妾又非磁石,岂能绊住真龙?譬如婉茵姐姐,性如秋月,字仿钟王,翰墨之间气度清雅。皇上若能常召她侍奉笔砚,既全了她素日的恭谨,也免了六宫闲语,道臣妾独占恩宠、不识大体……”

  皇上闻言朗声一笑,指尖轻点她的额角:“你这张嘴啊……倒替朕做起主张来了。”却也颔首允了她的提议。

  自此,永寿宫偏殿中,御前侍驾之人果真时常更换,多是往日恩疏缘浅的嫔妃。陈婉茵本长年寂处深宫,骤然得奉天颜、亲承雨露,反觉如梦如幻,心中惴惴,每每执笔研墨时,连呼吸都谨慎了三分。

  次日清晨,她特赴永寿宫正殿谢恩。一见魏嬿婉,便趋步上前欲行大礼,垂首恭声道:“嫔妾惶恐,幸赖娘娘恩泽,得仰天颜,实乃沾沐娘娘福荫。如今娘娘身怀龙裔,嫔妾万不敢以微末之事搅扰圣心,惟愿娘娘劝谏圣驾多以龙体为重,常驻正殿颐养天和。”

  魏嬿婉忙亲手将她挽起,轻按于身旁锦凳之上,柔声叹道:“好姐姐,这话岂不折煞我了!你我之间,快休如此见外。”她执定陈婉茵的双手,语气愈加恳切:“说一句肺腑之言,我这里,实实在在是感激姐姐的。”

  见陈婉茵面露怔忡,魏嬿婉复又娓娓续道:“‘集宠于一身,即是集怨于一身’。皇上乃天下君父,并非我一人的夫君。六宫和睦,雨露均沾,方是祖宗家法的真意,亦为社稷之福。若因我一人之故,致令后宫失衡、怨谤丛生,莫说对不起皇上圣恩,便是这腹中孩儿,来日亦要替我承受这般孽债了。”

  她话音温软若春水潺湲,眸光清亮如秋水见底:“故我常思,六宫姐妹皆是一般侍奉圣上,本就该彼此亲厚。我能得今日福泽,实乃上天垂怜,更当时时惜福、念念感恩,又岂敢生独占之心?”

  “姐姐来往勤勉,性情柔嘉,皇上见了心生宽慰,于我养胎之事更是有益无害。这般陪伴体贴,才是真真切切地成全了我呀。”

  这一番话既坦荡无私,又周至在理。陈婉茵听得出神,不觉怔然,片刻后才恍然起身,再度敛衽深深下拜:“娘娘今日点拨,如灌顶醍醐,令嫔妾豁然开朗,思之不禁汗颜。娘娘胸怀之广、仁德之厚,恰似光风霁月,朗照深宫。”

  魏嬿婉闻言扬唇,眸中含笑,虚扶其腕:“姐姐言重了,这般盛誉,妹妹怎敢与先贤比肩?不过尽己本分罢了。”

  陈婉茵容色端凝,恳切言道:“嫔妾岂有半字虚饰?昔东汉明德马皇后,屡劝章帝广施恩泽、均沾六宫,尝言‘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妾媵盈庭,当使皆沐天恩’,乃至亲择贤婉进御,成就一代贤后之名。今观娘娘言行,不矜宠荣、唯念和睦,劝君分泽以慰寂寥,胸怀澄澈、仁厚昭彰。此等器度,正与明德皇后‘均恩私’之德前后辉映,堪为明范。嫔妾……实是心悦诚服!”

  魏嬿婉闻言敛容,连称不敢,直道“姐姐言重”,婉转谦辞,未肯承此盛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