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九重空洒慈悲酪,谁见荒村夜夜刍(权谋线)-《嬿婉传:本宫踩碎凤冠登帝位》

  皇上匝月以来,昼间皆于永寿宫偏殿理政,不意今日忽因一桩紧急政务,竟移驾还至养心殿。魏嬿婉虽连日承恩侍宴,颇觉天颜常在、未免纷扰,然圣驾倏转,则必是前朝生出泼天风波。一念及此,反倒心神摇曳,坐卧难宁。正自凭窗凝睇之际,却见澜翠悄步疾归,原是从进忠处探得消息,匆匆返宫禀报。

  ——卯正三刻,养心殿东暖阁内早已乌压压跪了一地红顶貂褂的臣工。皇上斜倚在黄缎引枕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紫檀小几,那笃笃声响竟似冰雹子,密密匝匝砸在群臣心尖上。

  “好个两淮盐政!”皇上骤然冷笑,拂袖将一叠奏折劈面掷于地,“高恒,朕让你管着天下最肥的差事,你倒把皇粮国帑当成自家灶台上的米缸了?”

  高恒早已面如死灰,珊瑚顶戴下渗出冷汗,颤声道:“臣…臣万万不敢…”

  “尤拔世密折字字分明!单是虚报盐引一项,便吞没三万二千两雪花银!更遑论纵容盐商借朕南巡之机层层盘剥。扬州百姓的血泪快把瘦西湖灌成油锅了,尔等竟还敢在朕面前装聋作哑!”

  英廉颤巍巍拄笏出列,象牙笏板在掌心不住轻颤:“皇上明鉴…去岁两淮盐税骤减四成,臣等初时只道是灶户遭了海侵…”

  “好个‘海侵’!”皇上陡然擎起那只霁蓝釉珐琅彩茶盏,复又重重顿于紫檀御案,刮出刺耳锐响,“朕倒听闻,高恒新起宅邸,十二重门楼皆用违制的暹罗紫檀?飞檐吻兽竟敢用五爪规制!这排场怕是亲王府邸也要逊色三分!”

  高恒抢地额抵金砖,金声沉闷,激荡于蟠龙藻井:“臣罪该万死!只是…只是盐商们硬要孝敬,慧贤皇贵妃在时也常教导…”

  “住口!”皇上闻之,龙颜震怒,戕指其面,“安敢提你姐姐?若慧贤在天有灵,见你这般玷辱高氏门楣,只怕要亲自开祠堂、请家法,在祖宗牌位前剜你的心!”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呛咳猛然撕扯他的胸腔,直咳得龙躯倾颤,进忠慌忙趋前捧上参汤,琉璃盏碰得御案叮当乱响。

  满殿寂然,鸦雀无声。

  傅恒抬手,除其顶戴,双手奉之,旋即俯身顿首于地,乃匍匐而出:“皇上息怒!高恒罪该万死不假,然念在其父高斌不久前方因治水累死任上,慧贤皇贵妃又…又芳年早逝。求皇上网开一面,充军宁古塔也好过...”窗棂间漏进的晨光恰好照在他微颤的睫毛上。

  皇上忽然伸手从笔山取过朱笔,声音轻得似雪沫落地:“傅恒,你过来说话。”

  傅恒急趋数步,匍匐至御座丹墀之下。正屏息际,忽觉皇上倾身俯就,龙涎之气混合着参茶的清苦,于他耳畔温热氤氲:“朕若饶了贵妃兄弟,来日皇后的兄弟犯法...”朱笔尖缓缓悬在死刑犯名单上方,“朕该如何处置?嗯?”

  永寿宫中,澜翠低低一叹,轻声细语道:“皇上正厉查贪墨,京中已是血雨腥风,人人自危。偏高大人在此风急火炽之时,犹不知敛迹…奴婢还从梁大人处听闻,前日他竟在私邸宴请盐商,席间非但动用錾金象牙箸,饮三十年女儿红,便是席前献曲的伶人,亦身裹织金缎。如此招摇,岂非自触锋芒,直撄天威之怒?”

  春婵屈膝跪于榻前锦凳,纤指轻柔,正为魏嬿婉缓缓拿捏着小腿。听得此话,手上动作不由得一滞:“皇上此番举措,奴婢瞧着,却未免有鸟尽弓藏之叹。尝闻慧贤皇贵妃昔在潜邸之时,位份本微,圣意未眷。全赖先帝一纸诏书赐入府中,实为借姻亲之谊,牢笼高斌之心。皇贵妃弥留之际,形销骨立,幽禁冷宫数载,凄楚难言。皇上却始终瞒天过海,更作数首悼亡诗章以饰悲情,高斌感念圣恩,犹以为爱女因病薨逝,遂以衰年之躯竭诚报效,竟至殒身。至于高恒,才具本自平庸,惟知贪墨敛财,皇上往日假作眷顾懿亲,默许其行,亦不过是为羁縻高斌之策。今高斌既逝,高恒犹不自知,空负‘囊橐’之用,终致皇上翻脸无情,尽抄其家,充归内帑了。”

  魏嬿婉眸中幽光,一霎闪烁:“皇上待高氏一门,与富察家有何分别?剥去重重粉饰,天家心性本就同源。不过一则鸟尽弓藏,弃如敝履;一则炙手可热,烈火烹油。究其根本,无非帝王权衡之术罢了。”她唇角微扬,似笑非笑,“恰如前些时日帝后那场龃龉,安知非皇上隐衷被窥,故而龙颜震怒?”

  澜翠微抿朱唇,轻轻颔首:“如今这银钱如流水般倾泻而出,西北准噶尔战事正吃紧,国库恨不得将一枚铜钱掰作两瓣花。那高恒虽死不足惜,可新来的尤拔世又何尝是易与之辈?听闻他一到任便打破常例,不肯售卖明年预提盐引,反倒径直向盐商索要贿赂。扬州那帮积年的老狐狸,仗着总商江春是御前记名的人,且两淮盐政上下二十年来早已结成铁板一块。从历任盐运使到扬州八大总商,银子串起人脉,人脉缠结官印,尤拔世这般不谙此道的新官,他们自然未放在眼里。此番连江春也罕见地不曾转圜,联手要给这新任盐政一个下马威。”

  “孰料那尤拔世索贿不成,旋即径入养心殿,密奏于御前。一潭深不见底的浑水,竟被他这最蠢笨的法子,搅了个天翻地覆。”

  “只是说来也奇,那高恒等人虽被皇上正法,一众盐商却得以保全性命,圣心独裁,反倒赐下了十年之期。”

  魏嬿婉闻之,唇角哂笑,指梢垂落腹间,姿态如常:“扬州徽商藉盐利富甲天下,然其资财愈丰,愈为扬州上下官吏视若膏腴,皆欲分噬其利,其上峰两淮盐运使尤甚。再者,徽商素崇儒业,雅好筑园林、兴文会、结交名士,凡此种种,所费不赀。又屡于乡梓捐修桥道、倡建书院,耗资亦巨。迨至圣驾数度南巡,江春等一众徽商承应供奉,前后所耗白银计以百万。另逢天灾兵祸,犹须捐输报效朝廷。虽坐拥堆金积玉,亦渐觉左支右绌。故这预提盐引之制,倒成了他们弥补亏空的一线生机。”

  “是以,盐政衙门里那几本糊涂账,皇上又岂会真不知情?只不过养了二十年的肥猪,总要挑个荒年饥岁,才好开刀问斩。”

  “尤拔世这步告发的棋虽臭,却恰逢西北准噶尔战事正吃紧,皇上岂不顺水推舟?既全了明君名声,又捏住盐商七寸。他要杀高恒等官员儆猴,却偏不定盐商死罪,这十年期约才是真厉害处,盐商们往后每纹银出入都得念着皇恩,边关战马每声嘶鸣都吊着他们脖颈。江春那些人精又岂不懂?今日皇上能许十年清偿,来日就能追查康熙朝旧欠。所谓帝心独运,不过是要两淮盐场变成永不停歇的铸银炉——既烧得出军饷,又熔得掉骄气。”

  “咱们这位皇上,素来乾纲独断,性多猜忌,薄情于六宫,寡恩于臣工,然纵横捭阖之术未尝逊于前人。只是,此番行事——”她语音微顿,似有兰叹幽幽逸出,“总算将傅恒一片赤胆忠心,淬成了冰炭罢。纵是椒房贵戚,竭诚事君,鞠躬尽瘁,又岂能换得九重之上一缕仁念?天家恩泽,原比昆山玉碎更无常些。”

  金风飒飒,玉露泠泠,塞外寒早,草木初黄。圣驾自圆明园起銮,但见卤簿仪仗逶迤十余里,旌旗蔽空,戟钺耀日,端的是天家气象,凛凛威仪。皇上身着织金团龙箭衣,外罩石青江绸绣金龙褂,头戴薰貂朝冠,足蹬青缎皂靴,跨一匹西域进贡的菊花青骏马,顾盼间自有睥睨四海之威。

  左右翊卫诸臣皆顶戴辉煌,前引后扈,按着八旗方位列阵而行。领侍卫内大臣持金瓜钺斧开道,豹尾班侍卫执枪佩弓殿后,中间簇拥着明黄曲柄绣龙伞盖,真个是“万骑云从动日光,千官星拱肃天行”。

  六部堂官并王公贝勒皆穿绛色朝服,按品级跪列德胜门两侧,但闻赞礼官一声“起驾——”,顿时鼓乐大作,号炮三响,惊起寒鸦数点掠过长空。

  沿途早经直隶总督督饬州县,清水泼街,黄沙垫道。百姓们黑压压跪伏道旁,恰似风吹麦浪般起伏不定。

  有那老翁,须发如雪,身着半旧靰蓝布衫,颤巍巍携幼孙伏地叩首。枯槁之手紧按童脊,念念有词:“皇恩浩荡,皇恩浩荡呵。”幼孙方五六岁,颈悬长命锁,扭动着蝤蛴般白颈,斗胆偷觑銮驾上的鎏金盘龙。其母遽伸糙手,将小儿首颅摁入尘沙,惊起细烟阵阵。小女鬓边野菊坠地,犹瞪乌亮双眸,自指隙间窥得青缎朝靴踏过织金氍毹——竟比庙中神只绣履更精三分。

  道旁垂柳的枯枝扫过宫人捧着的香炉,氤氲出一缕御制龙涎香的贵气,教跪着的百姓们越发将额头抵进黄土里去。

  残叶随风翩然旋落,坠入仪仗队列。侍从恐惊圣驾,急举金漆托盘承之。忽有狂飙自旷野呼啸而至,卷起黄沙蔽空,旌旗猎猎。掌銮仪卫内大臣仓促以绣金蟒袖掩面,皇上在风沙中仰首朗笑:“好一阵罡风!京师秋风裹挟桂子甜香,而这塞外之风,倒淬着金石铿锵!”

  刘统勋忙躬身奉承:“皇上乃真龙临世,风伯自当献瑞,为圣驾增辉。”话音未落,小顺子已跪奉上錾金唾壶。皇上就着漫卷风沙轻呷了一口普洱茶,瞥见道旁黑压压跪伏的百姓中,有个鹑衣百结的老农尤为触目,遂将鎏金车窗推开半扇,指尖轻点窗外:“跪在前排那个鹑衣叟,近前回话。”

  二侍卫闻命,遂扶老农至御前。但见那老农额上深镂五道犁痕似的皱纹,枯瘦的手指紧攥着敝袄衣角,露出一双皲裂的足踝,其上冻疮斑驳,新旧交错。

  皇上漫捻着东海进贡的蜜蜡朝珠,温声道:“朕见你形销骨立,特赐乳饼滋养元气。”进忠即刻躬身捧来缠丝白玛瑙盘,八枚奶饼在金阳下泛着酥油光泽,雕花的银叉在盘边叮当作响。

  老农战栗抢地,额血涔涔,黄土为之尽赤:“青天大老爷赏饭!小老儿蒙此天恩,祖坟都要冒金烟!”言罢抓起奶饼囫囵塞入口中,饼屑混着浊泪沾了满面。皇上见状,不禁微蹙眉头:“暴殄天物了。朕且问你,平日可曾尝得此物?”

  老农被奶饼噎得面色青紫,嘶声回奏:“回圣人的话,小老儿村里去年大旱,地裂三尺,井底都结着蛛网,莫说奶饼,便是榆树皮也……”话未说完忽发剧咳,半块金黄的奶饼混着血沫溅上鎏金车轮。侍卫方欲呵斥,皇上摆手叹道:“边地疾苦竟至斯境——刘统勋,录朕口谕:今岁热河圈场每户加赐奶疙瘩五斤。”

  刘统勋跪地奉旨,老农皴裂的手指还在疯狂刨抓着沾血的饼渣。皇上复又补谕道:“既知井枯河涸,何不取御驼奶浆赈济?驼奶最是滋阴补气。”

  随行翰林忙振笔疾书「上悯民瘼,特赐御驼乳」,老农骤然癫狂,十指深陷黄土哭嚎:“皇上圣明啊!小老儿代全家八口叩谢天恩!”

  仪仗中《中和韶乐》忽起,十六人抬的玉辇缓缓前行,碾过那滩血泪时嵌着东珠的轮辐微微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