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麻绳捆出旧恩怨-《孙二娘的包子铺》

  郓城县的夏雨总带着股蛮劲,劈头盖脸砸下来,把街面浇得冒白烟。孙二娘包子铺的门板关得严实,只留条缝透气,炉上的蒸笼“呜呜”响着,把水汽憋在铺子里,墙上都洇出了水痕。张青蹲在地上编麻绳,黄麻在他手里绕成紧实的绳股,指尖的老茧磨得麻皮发亮,他时不时往墙角瞥——那里堆着些从杂货铺收来的旧物,其中一捆麻绳,绳头缠着块红布,泡在漏下的雨水里,红得发暗,像凝固的血。

  “当家的,把那捆旧麻绳解了晒晒,”孙二娘用布擦着蒸笼壁,白汽裹着她的声音,“昨儿个李木匠来说,他修桥缺些粗绳,这旧的搓搓还能用。”

  张青应着,起身踩着水洼过去。那麻绳是黄麻混着棉线编的,格外结实,红布缠得死紧,像是特意做的记号。他拽着绳头往石墩上磕,想把红布震松,突然“嘶”地吸了口凉气——麻绳里竟嵌着根细针,针尖沾着点黑垢,像是涂过东西。他用指甲挑开绳股,里面掉出个油纸包,裹得三层外三层,拆开一看,是半片牛角梳,梳齿断了两根,梳背刻着个“苏”字,还沾着几根灰白的头发。

  “苏?”孙二娘凑过来,指尖抚过梳背,“是不是十五年前在南街开绣坊的苏巧娘?听说她是苏州来的绣娘,一手苏绣出神入化,后来绣坊着了场大火,人就没了。有人说她卷了客商的定金跑了,也有人说她被仇家所害,尸骨都烧成了灰。”

  张青把牛角梳翻过来,梳齿缝里卡着点丝线,是极罕见的孔雀蓝:“这线是贡品,当年只有苏巧娘能用得起。我记得她绣坊的招牌,就用这线绣了只凤凰,说是她女儿的嫁妆。”

  孙二娘往灶里添了块炭,火苗“腾”地窜起来:“她女儿叫苏小鸾,当年才十岁,火后也不见了,有人说跟着她娘跑了,也有人说……被烧死在绣坊里了。”

  正说着,铺门被“咚咚”砸响,力道猛得像要把门撞碎。孙二娘刚拉开条缝,一个穿粗布裙的妇人就挤了进来,浑身湿透,发髻散了半边,手里攥着半片牛角梳,梳背同样刻着“苏”字,断齿的位置与张青手里的正好对上。她看见张青手里的梳子,突然“啊”地尖叫一声,手里的梳子掉在地上,与另半片合在了一起,严丝合缝。

  “这梳子!是俺娘的!”妇人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蛛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俺找这梳子找了十五年!俺是苏小鸾!当年那场火,不是意外!”

  孙二娘连忙把她往炉边拽,炉上的热水“咕嘟”响着,烘得人身上的寒气渐渐散了。“妹子,你慢慢说,当年到底咋回事?”

  苏小鸾捧着合在一起的牛角梳,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俺娘当年接了笔活,给县太爷的小妾绣嫁衣,用的就是这孔雀蓝丝线。县太爷的小舅子赵三,见丝线金贵,就来抢,俺娘不给,他就放话说‘让你绣坊变火场’……”

  “赵三?”张青攥着麻绳的手猛地收紧,绳股勒得掌心生疼,“是不是后来做了粮行掌柜的赵老三?听说他发家快得蹊跷,十年前突然成了郓城首富。”

  “就是他!”苏小鸾的声音带着恨,“火起那天夜里,俺躲在绣架下,看见赵三带着两个家丁,往柴房泼火油!俺娘把俺塞进地窖,自己拿着这把梳子冲出去,说要跟他拼命……地窖口被横梁压住,俺挖了三天才爬出来,绣坊早就成了一片焦土,俺娘的尸骨都没找着……”

  孙二娘的心沉了下去。她想起小时候听娘说的“窦娥冤”,只道是天地不公,却不知这人间的恶,能把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掩得像场意外。她看着苏小鸾粗布裙下的脚踝,那里有道狰狞的疤,像条扭曲的蛇,是被地窖里的碎石划的。

  “这些年你在哪?”张青追问。

  “俺逃到了乡下,被个老绣娘收养,”苏小鸾从怀里摸出块绣帕,上面绣着只凤凰,只是尾巴缺了块,“俺凭着记忆学绣活,就想有朝一日能回来,用这凤凰帕引出赵三。可他现在势力大,县太爷都得让他三分,谁肯信俺一个乡下妇人的话?”

  张青把那捆麻绳往地上一摔,绳头的红布浸了水,像团血疙瘩:“这麻绳是从赵三粮行后院收的,红布是你娘绣坊的记号吧?她当年定是把证据藏在了里面。”

  苏小鸾突然想起什么,抓起麻绳就往灶边凑,用火星燎绳股:“俺娘说过,重要的东西会‘藏火里’!”火苗舔过麻绳,黄麻烧成灰烬,露出里面裹着的一小卷绸布,上面用苏绣绣着几行字:“赵三欠银百两,抵孔雀蓝丝线;五月廿三,见他与家丁运火油入绣坊后巷……”

  “这就是证据!”孙二娘拍着桌子,白汽震得晃了晃,“当年的老绣娘、送丝线的货郎,肯定还有人记得!”

  正说着,街面上传来马车声。赵三穿着件绸缎褂子,坐在马车上,摇着扇子,后面跟着四个家丁,正往铺子这边来。他显然是听见了动静,隔着雨幕喊:“孙二娘,听说你这来了个绣娘?正好,俺新纳的小妾缺件嫁衣,让她来试试手艺!”

  苏小鸾吓得往张青身后躲,手里的凤凰帕掉在地上。赵三的目光扫过帕子,突然眼睛一亮:“这凤凰绣得好眼熟……像极了当年苏巧娘的手艺。”

  张青把苏小鸾护在身后,捡起麻绳挡在身前:“赵掌柜认错人了,她就是个乡下绣娘,哪懂什么苏绣。”

  “是吗?”赵三从马车上跳下来,靴底碾过积水,溅起的泥点落在孙二娘的围裙上,“让她抬起头来,俺瞧瞧。”

  苏小鸾咬着牙抬起头,雨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露出与苏巧娘如出一辙的眉眼:“赵三,你不认得俺了?当年你放火烧绣坊时,俺就在地窖里看着!”

  赵三的脸瞬间白了,随即又冷笑:“哪来的疯妇!满嘴胡言!给俺拿下,送官治罪!”

  家丁刚要上前,被张青一麻绳抽在手腕上,疼得嗷嗷叫。张青的麻绳在手里转得飞快,绳头带着风声:“十五年前的火,十五年前的债,今天该清算了!”

  “清账?”赵三从怀里摸出个玉佩,往地上一摔,“俺有的是钱!砸了你的铺子,再买通官府,让你们俩跟苏巧娘一个下场!”

  围观的街坊从门缝里探出头,有人喊:“赵三当年确实抢过苏绣娘的丝线!”

  “俺爹是更夫,那天夜里见他家丁鬼鬼祟祟往绣坊后巷去!”

  雨越下越大,打在门板上“噼啪”响,像无数只手在拍门。孙二娘突然想起什么,往灶膛里扒了扒,掏出块烧红的烙铁:“赵三,你看看这是什么!”烙铁上的烟疤,正是当年苏巧娘绣坊的印记——她爹是铁匠,给女儿的烙铁打了个独特的记号。

  赵三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你……你从哪弄来的?”

  “从你粮行的地基里挖出来的!”孙二娘把烙铁往石墩上一戳,火星溅了赵三一脸,“当年你烧了绣坊,就把这烙铁埋在地基下,想镇住冤魂,是不是?”

  这话其实是她编的,但赵三做贼心虚,竟吓得腿一软:“不是俺!是县太爷让俺干的!他想要苏巧娘的孔雀蓝丝线,苏巧娘丝线,他就……”

  话音未落,巷口传来马蹄声,朱仝都头带着衙役来了。原来张青早让隔壁的王婆去报了官,说赵三强抢民女。朱仝看着地上的证据,又听了街坊的证词,当即喝令:“拿下赵三!”

  赵三还想挣扎,被张青一麻绳捆了个结实,绳头的红布正好勒在他脖子上,像条血咒。“十五年了,”张青的声音冷得像雨,“这麻绳,终于捆对了人。”

  苏小鸾捡起合在一起的牛角梳,对着雨幕喊:“娘,你看,凶手抓到了!”雨水落在梳齿上,像极了眼泪。

  案子审了三天,赵三供出了当年与县太爷合谋的经过——县太爷的小妾非要孔雀蓝丝线做嫁衣,苏巧娘丝线相让,两人就放火烧了绣坊,还伪造了苏巧娘卷款潜逃的假象。县太爷被革职查办,赵三的家产被充公,其中就有一箱子没开封的孔雀蓝丝线,被苏小鸾收了起来。

  苏小鸾在原址重建了绣坊,招牌上的凤凰用那箱丝线补全了,飞得栩栩如生。她常来包子铺帮忙,孙二娘教她做包子,她教孙二娘绣帕子,铺子里总飘着肉香混着丝线的味道。

  有天,苏小鸾给张青和孙二娘各绣了个荷包,上面用孔雀蓝绣着麻绳,绳头系着红布。“这是谢礼,”她说,“麻绳能捆住恶人,也能系住情义。”

  孙二娘把荷包挂在腰间,摸着上面的针脚,忽然觉得这包子铺的故事,就像那捆旧麻绳,看着粗糙,却藏着最结实的道理——恩怨或许会被雨水泡得发涨,但只要有口气在,总有把它解开、捆对的那天。

  夏雨渐渐歇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铺子前的水洼里,映出片清亮的天。张青编着新的麻绳,苏小鸾坐在炉边绣着帕子,孙二娘的包子出笼了,热气腾腾的,把三个人的影子融在一起,像幅最踏实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