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残烛照破夜行人-《孙二娘的包子铺》

  郓城县的秋夜来得陡,日头刚落,寒气就顺着墙缝往里钻。孙二娘包子铺的油灯挑得亮,豆大的火苗在风里晃,把面案上的影子拉得老长。张青蹲在灶前添柴,火光舔着锅底,映得他脸上的疤像块烧红的铁。他手里攥着半截蜡烛,烛芯焦黑,蜡油凝成块疙瘩,是白天从城隍庙捡的——庙里的老道士说,这烛是前晚供在关二爷像前的,半夜突然灭了,灯座上还留着个黑手印。

  “当家的,把那盏旧马灯找出来,”孙二娘揉着面团,面案“咚咚”响,“后巷的王婶说她男人夜里看瓜田,缺个亮,这残烛凑活用用。”

  张青应着,从梁上摘下个铁皮马灯,锈得快散架了。他把残烛塞进灯座,刚划燃火折子,突然“咦”了一声——烛芯里裹着根细铁丝,弯成个古怪的形状,像只展翅的鸟。他用指甲抠了抠蜡油,铁丝上竟缠着张纸片,只有指甲盖大,上面用墨点了三个点,像三颗星。

  “这是啥记号?”孙二娘凑过来,指尖捻起纸片,“倒像是漕帮的暗号。前几年听武松大哥说,漕帮的人用星点记船期,三颗星是‘危船’的意思。”

  张青把马灯往亮处挪了挪,铁皮上的锈迹剥落,露出底下的刻字:“丙戌年秋,漕运十三号船”。丙戌年正是五年前,那年运河决堤,十三号船载着朝廷的赈灾粮,据说沉在了郓城段,连船带粮都没捞上来,押船的官差也失踪了。

  “五年前的事……”孙二娘往灶里添了块炭,火苗“腾”地窜起来,“当时县太爷说,是风浪太大把船掀了,可捞尸的渔民说,看见船底有个大洞,像是被凿穿的。”

  正说着,铺门被“吱呀”推开条缝,一道黑影闪进来,带着股河泥味。那人裹着件破蓑衣,帽檐压得低,手里拎着个湿漉漉的布包,往灯下一凑,露出张蜡黄的脸,嘴角破了个口子,血痂沾着泥。他看见张青手里的残烛,突然浑身一颤,布包“啪”地掉在地上,滚出个铜哨,哨口刻着只鸟,跟铁丝弯的形状一模一样。

  “这哨子……”那人的声音哑得像被水泡过的木头,手死死攥着帽檐,指节发白,“是赵船头的!俺找这哨子找了五年!俺是十三号船的水手,姓钱,那船不是沉的,是被人凿沉的!”

  孙二娘连忙把他往炉边拉,递过碗热汤:“钱大哥,你慢慢说,当年到底咋回事?”

  钱水手捧着热汤,哆哆嗦嗦喝了口,眼里突然冒出血丝:“五年前秋分,俺们载着赈灾粮往郓城赶,夜里泊在桃花渡。赵船头说有点不对劲,让俺们轮流值夜。后半夜俺换岗时,看见三个黑影从岸上跳上船,手里拿着凿子,正往船底钻!俺刚要喊,就被人从背后打晕了……”

  “是谁干的?”张青攥着残烛的手猛地收紧,蜡油滴在掌心,烫得他一哆嗦。

  “是粮行的刘霸!”钱水手的声音突然拔高,汤碗在手里晃得厉害,“俺晕过去前,看见他袖口绣着只银狐!他是押船官差的远房表亲,上船时说要‘照看’粮食,赵船头当时就觉得他不对劲,偷偷把这哨子塞给俺,说‘要是出事,就用这哨子找漕帮的人’……”

  孙二娘的心沉了下去。她想起小时候听娘说的“河伯娶亲”的故事,只道是愚昧作祟,却不知这运河里的水,淹没过多少黑心人的勾当。她看着钱水手蓑衣下的胳膊,有道长疤,从手肘划到手腕,像条丑陋的蜈蚣——是被船板碎片划的,当年他被凿船的人扔进河里,凭着块浮木才漂到岸边,却成了官府通缉的“逃犯”。

  “赵船头呢?”张青追问。

  “没了……”钱水手的眼泪混着汤水流进嘴里,“俺漂到岸边时,看见船在烧,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赵船头的尸体浮在水面上,手里还攥着半截蜡烛,就是你手里这根——他是想点信号烛求救,被人灭了……”

  张青把残烛往灯座里按了按,烛芯“噼啪”爆了个火星:“刘霸现在还在粮行?”

  “在!”钱水手的声音带着恨,“他用赈灾粮发了大财,现在是郓城最大的粮商,还买通了县太爷,把当年的事全推到俺们头上,说俺们监守自盗,凿船私分粮食!”

  孙二娘突然想起件事,从灶膛里扒出块烧黑的木片:“前阵子清淤,渔民捞上来块船板,上面有个凿痕,边缘有木屑,看着像是新凿的,不是风浪撞的。”

  钱水手抓起木片,指甲抠着凿痕:“是他!刘霸带的人用的是三棱凿,凿出来的洞就是这形状!俺认得!”

  正说着,街面上传来脚步声,踩在积水里“啪嗒啪嗒”响。有人在铺门外停住了,借着灯光往里面瞅,影影绰绰像是两个人。张青吹灭油灯,拽着钱水手往灶后躲,孙二娘则抄起擀面杖,贴在门后听动静。

  “刘爷说了,那姓钱的肯定躲在这附近,”门外传来个粗嗓子,“找到他,直接沉河,省得碍事。”

  “放心,那包子铺的两口子要是敢藏人,连他们一起收拾!”另个声音阴恻恻的。

  脚步声渐渐远了,孙二娘才敢喘口气,重新点上灯。钱水手的脸吓得惨白:“是刘霸的打手!他们肯定发现俺了!”

  “别怕,”张青从梁上摘下把朴刀,刀鞘上的铜环“当啷”响,“今晚就让他们知道,这包子铺不是谁都能撒野的!”

  孙二娘往灶里添了把柴,火光映着她的脸,眼神亮得像刀:“俺去叫王屠户和李木匠,让他们带些街坊过来,人多势众,看他们敢咋样!”

  三更时分,铺门突然被撞开,五个黑影冲进来,手里都拎着棍子。领头的正是刚才在门外说话的粗嗓子,看见钱水手,狞笑道:“可算找着你了!跟俺走一趟吧!”

  钱水手往张青身后缩,张青却把他往前一推:“别怕,有俺在!”说着挥起朴刀,刀风扫过,木棍断成两截。

  打手们没想到他敢还手,愣了一下才扑上来。孙二娘抓起擀面杖,照着最前面那人的腿就砸,只听“咔嚓”一声,那人抱着腿嗷嗷叫。铺子里顿时乱成一团,桌椅翻倒,蒸笼滚在地上,包子撒了一地。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铜锣声,王屠户带着十几个街坊举着火把冲进来:“住手!光天化日(虽说是夜里,却也气势十足)敢行凶!”

  打手们见势不妙,想往外跑,被街坊们堵住了去路。粗嗓子还想挣扎,被张青一脚踹在胸口,趴在地上啃了口泥:“回去告诉刘霸,明天午时,让他来包子铺,跟钱大哥算清楚五年前的账!”

  打手们连滚带爬地跑了。钱水手看着满地狼藉,眼圈红了:“连累你们了……”

  “说这啥话,”孙二娘捡起个没摔坏的包子,拍了拍上面的灰,“都是被逼的。明天俺们就去县衙,朱仝都头不是糊涂人,有船板、有哨子、有你这人证,不信治不了刘霸!”

  第二天一早,张青陪着钱水手去了县衙。朱仝都头看着证据,又听了钱水手的证词,当即拍了惊堂木:“传刘霸!”

  刘霸被传来时,穿着件绸缎褂子,身后跟着个师爷,手里捧着本账册。他看见钱水手,先是一愣,随即冷笑:“钱老六,你这逃犯还有脸回来?当年你私分赈灾粮,证据确凿,还想翻案?”

  “俺没有!”钱水手掏出铜哨,“这是赵船头给俺的,上面有漕帮的印记!你凿沉粮船,私吞赈灾粮,还敢抵赖?”

  刘霸的脸色变了变,师爷连忙上前:“大人,这哨子算啥证据?分明是他诬陷!我家老爷有账册为证,五年前的粮食都按数入库了!”

  账册递上去,朱仝翻了几页,眉头皱了起来:“这账册的笔迹,像是后补的。”

  “你胡说!”刘霸急了,“这是当年的经手人写的!”

  “是吗?”孙二娘突然从人群里站出来,手里拿着块船板,“那你说说,这船板上的凿痕,是哪路风浪能凿出来的?还有这残烛里的铁丝,漕帮的‘危船’暗号,你总认得吧?”

  刘霸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说不出话来。这时,当年捞尸的渔民也站了出来:“大人,俺作证,当年看见刘霸的船在沉船上卸粮,还扔了不少麻袋到河里!”

  人证物证俱在,刘霸瘫在地上,终于招了——他伙同押船官差凿沉粮船,把赈灾粮运到黑市倒卖,又杀了赵船头灭口,伪造了账册,把罪名推到水手们头上。

  案子结了那天,钱水手捧着赵船头的残烛,在运河边烧了。“船头,你看,沉的粮船俺们捞不上来,但公道捞上来了。”

  孙二娘和张青站在远处看着,张青突然说:“你说这残烛,到底照见了啥?”

  孙二娘往他手里塞了个热包子:“照见了黑心,也照见了良心。就像这包子,面里掺没掺沙子,一口就尝出来;人心里藏没藏龌龊,事到临头,总会露馅。”

  秋风起,运河的水泛起涟漪,载着新收的粮食往上游去。钱水手留在了包子铺帮忙,他总爱擦那盏铁皮马灯,说要等漕帮的人来取,也算给赵船头一个交代。

  有天,个穿漕帮服饰的汉子来买包子,看见马灯上的刻字,突然对着钱水手作揖:“赵船头当年是俺师叔,他说要是出事,就找个叫钱六的水手,没想到真能找着。”

  钱水手把铜哨交给他,眼泪掉了下来:“告诉兄弟们,师叔的冤屈雪了。”

  汉子接过哨子,吹了声长音,清脆的哨声顺着运河飘出去,像在跟五年前的夜晚告别。孙二娘看着漕帮汉子远去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包子铺的烟火气,和那残烛的微光,其实是一回事——都在说,哪怕夜再黑,只要心里有光,就不怕照不亮该走的路;哪怕水再深,只要手里有证据,就不怕沉底的真相浮不上来。

  油灯在铺子里亮着,火苗安静地跳着,映着面案上刚和好的面团,圆滚滚的,像个踏实日子的模样。张青编着新的烛芯,孙二娘擀着面皮,钱水手坐在炉边擦马灯,三个人的影子在墙上晃,像幅最安稳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