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504)月光下的温度-《沟壑出路》

  夜幕像块浸了墨的绒布,慢慢盖住幼儿园的尖顶。崔灿灿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在《儿童语言障碍干预手册》上投下清晰的圈,她用红笔在“家校沟通技巧”那页画了道波浪线,笔尖悬在纸面迟迟未落。

  桌角的银耳汤还剩小半碗,胶质在碗壁上结了层薄薄的膜。她想起下午分汤时,李老师凑过来小声说:“豆豆妈妈在家长群里发了你带孩子们做游戏的视频,说‘崔老师比我们当父母的还耐心’。”那时阳光正好斜斜切进教室,照在豆豆仰起的小脸上,他正跟着“声音火车”的节奏,努力把“d”音发得更脆些。

  可此刻台灯下,那点暖意却像被风吹散的烟。崔灿灿翻开笔记本,最后一页贴着豆豆那张歪歪扭扭的画——粉色天空下,三个牵着手的小人。她用指尖摩挲着画里那个扎辫子的自己,突然想起园长办公室里那句“家长是上帝”。原来真心换真心的路上,总藏着硌脚的石子。

  手机屏幕亮了,是教研组长发来的技能大赛流程。“语言干预展示环节需模拟真实场景,建议带典型案例视频。”典型案例——她第一反应就是豆豆。可指尖刚要敲下“好的”,又猛地缩回。万一视频里的豆豆表现不如家长预期?万一有人说她利用孩子博眼球?那些被揉皱的晨检表、被拔高的质问声,像细小的玻璃碴,悄悄扎进心里。

  “叮咚”,微信又跳出来。是豆豆妈妈发来的小视频:昏暗的客厅里,豆豆正举着塑料喇叭,对着毛绒熊喊“d—u—熊”。背景音里,女人的声音带着笑意:“他今天在家练了一下午,说要跟老师比赛谁发音准。”

  崔灿灿的眼眶突然有点热。她点开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豆豆的小脸在镜头里忽明忽暗,喇叭口歪歪扭扭对着熊耳朵,可那个“d”音,确实比在幼儿园时更清晰了。她回复:“进步好大!明天带他玩‘喇叭传声’游戏好不好?”

  放下手机,她重新拿起大赛资料。这一次,红笔落在“真实”两个字上。或许小心翼翼防不住所有质疑,但那些真实的进步、孩子眼里的光,不该被藏起来。就像王老师说的,种庄稼哪能怕风吹雨打?

  凌晨两点,客厅突然“啪”地暗了。崔灿灿摸黑走出卧室,看见林薇举着手机手电筒,蹲在画架前叹气:“又跳闸了,刚画好的星空全毁了。”颜料管在地上滚了一地,蓝色的颜料溅在白色地毯上,像片没擦干净的泪痕。

  “张师傅说这栋楼电路老了。”崔灿灿找出工具箱里的测电笔,“我看看总闸。”她踩着板凳够到电表箱,指尖刚碰到开关,就被轻微的电流麻得缩回手。林薇吓得赶紧扶住她:“别碰!明天叫电工来!”

  “没事,老房子都这样。”崔灿灿甩了甩手,重新握住绝缘柄,“以前在家,我爸修电路时总说,看着乱,其实每根线都有自己的用处,理顺了就好了。”

  总闸“咔嗒”合上的瞬间,客厅的灯忽明忽暗闪了几下,终于亮了。林薇看着她手背上的红印,突然说:“你对孩子比对自己上心多了。上次你帮乐乐缝破了的书包,针把手扎出血都没吭声。”

  崔灿灿笑了笑,没说话。她想起乐乐妈妈接孩子时,指着书包上歪歪扭扭的补丁说“老师缝得比买的还结实”,那时孩子正趴在她肩头,偷偷把颗奶糖塞进她口袋。那些瞬间,像电路里的火花,微弱,却能照亮一小块地方。

  可林薇的下句话,像块石头投进平静的水:“但你有没有想过,不是所有人都懂你的好。就像我画了三个月的画,客户一句‘不够亮’就全推翻了。”

  崔灿灿没接话。她知道林薇说的是实话。就像豆豆妈妈最初的愤怒,像园长那句“进步慢就是你的问题”,有些伤害,确实来自好心。她蹲下来帮林薇捡颜料管,蓝色的颜料蹭在指尖,像抹不掉的夜色。

  第二天一早,崔灿灿在教室门口撞见张师傅。他扛着梯子,正往墙上钉“小心漏电”的警示牌:“昨天忘了说,你们班插座有点松,我换几个新的。”他掀开讲台上的插座盖,里面的电线果然缠着胶布,铜丝外露着,“幸好发现得早,要是孩子摸到……”

  崔灿灿的心猛地一紧。她想起昨天下午,小宝曾趴在讲台边玩积木,当时插座离他的小手只有一拳远。后怕像潮水般涌上来,她突然明白,那些看似多余的谨慎、被误解的细致,其实是在为孩子们撑起看不见的伞。

  “谢谢张师傅,麻烦您了。”她递过刚烧好的热水,“要不要先歇会儿?”

  “不了,得赶在孩子们来之前弄完。”张师傅喝了口热水,“说起来,上次修消毒柜,看见你给每个绘本包了书皮,边角都磨圆了。现在像你这么细的老师不多了。”

  崔灿灿的脸有点热。那些书皮是她用周末时间包的,怕硬边角划伤孩子的手。原来这些没人特意提起的小事,总有人看在眼里。

  上午的“喇叭传声”游戏里,豆豆举着喇叭跑向崔灿灿,奶声奶气喊:“老—师—接!”唾沫星子溅在喇叭上,他却浑然不觉,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崔灿灿蹲下来,对着喇叭回:“豆豆真棒!”声音透过塑料膜,变得有点闷闷的,却把孩子逗得咯咯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李老师举着手机录视频,笑着说:“这段肯定能放大赛上!”崔灿灿没反对,只是悄悄调整了角度,让镜头多对着孩子的笑脸,少拍自己。她想展示的从来不是自己多厉害,而是这些被爱着的孩子,能有多勇敢。

  午休时,园长突然来教室。她站在书架前,指尖划过包着书皮的绘本:“昨天检查卫生,就你们班的绘本最整齐。”她顿了顿,转身看着崔灿灿,“大赛视频我看了李老师发的片段,挺好的。不过……”

  崔灿灿的心提了起来。

  “不过别压力太大。”园长的语气比平时柔和,“上次在办公室,我说得太急了。做这行,确实不能只看家长脸色,孩子眼里的光,才是最该守住的。”

  阳光透过窗户,在园长鬓角的白发上镀了层金边。崔灿灿突然想起妈妈说的“安稳”,或许真正的安稳,不是避开风雨,而是知道自己在做对的事,哪怕会被淋湿。

  下午离园时,豆豆妈妈来接孩子,手里拿着个密封袋:“这是我找的发音训练小道具,里面有舌尖顶的压舌板、吹的羽毛,你看能用不?”袋子上贴着张便签,用娟秀的字写着“谢谢崔老师”。

  豆豆突然挣脱妈妈的手,从口袋里掏出颗用锡纸包的糖,塞给崔灿灿:“甜—的。”锡纸在阳光下闪着光,像颗小小的星星。

  崔灿灿捏着那颗糖,站在幼儿园门口。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影子在地上轻轻摇晃。她知道,未来还会有跳闸的电路、难缠的质疑、被误解的好心,但只要手里还握着这样的糖,心里还装着孩子眼里的光,就不怕。

  就像那些包着书皮的绘本,哪怕边角磨圆了,里面的故事,依然能照亮小小的世界。而她要做的,就是把这些故事,轻轻捧在手里,护得再好一点。

  晚风起来了,吹得槐树叶落了几片。崔灿灿把糖放进兜里,摸了摸口袋里豆豆的画。那点硬硬的触感,像个温柔的提醒:好心或许会被褶皱,但总有温度,能把褶皱熨成温暖的弧度。

  喜欢沟壑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