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牢里的年饭-《旮旯村旮旯事》

  除夕的夜空像一块深蓝色的丝绒,被零星的灯火缀的温柔。忽然一声脆响划破寂静。第一簇烟花猛地窜上天空,在最高处‘’嘭‘’的炸开——金红色的光团瞬间铺开,像一把敞开的巨伞,细碎的光点籁籁落下,又在半空化作流星般的轨迹。

  紧接着,更多烟花接连腾空,有的炸开成漫天银雨,细密的光粒带着哨音坠落,有的绽开成大朵牡丹,层层叠叠的花瓣映得半边天发亮,还有的是旋转的彩球,在空中转着圈散开,留下彩虹般的弧线。

  地面上,孩子们捂着耳朵欢呼,大人们举着手机追逐光影,烟花的轰鸣里混着此起彼伏的笑闹。每一次绽放都让夜空亮如白昼,短暂的绚烂过后,光点坠入黑暗,却又立刻被下一簇更热烈的光亮覆盖。

  直到最后一声轰鸣消散,夜空中还飘着淡淡的烟味,像给这一夜的热闹,留下温柔的余韵。抬头时,仿佛还能看见那些转瞬即逝的光,落在每个人笑盈盈的脸上。

  果园的高岗上,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王秀梅一家人静静站着,目光齐齐投向西北方——那里是市监狱的方向,藏着他们牵肠挂肚的李阳。

  富贵的手紧紧攥着母亲的掌心,声音带着孩子气的担忧:‘’妈,爸在那边会不会冷?今晚能吃上饺子吗?‘’

  富余手里拎着的烟花箱上落了层薄雪,他望着远方出神,突然闷声说:‘’这箱烟花先不放了,等爸爸回来,咱们一起点。‘’

  王秀梅抬手摸了把发红的眼角,睫毛上沾着的细雪轻轻抖落。她转向身旁的父亲和婆婆,声音尽量放的平稳:‘’爸,妈,咱回吧。李阳那么大个人,心里有数,能照顾好自己。‘’

  寒风又起,她拢了拔老人的衣襟,一手挽住一个往屋里走:‘’天忒冷,进屋暖和着。‘’身后,那箱没开封的烟花还立在雪地里,像是沉默的约定,等着重逢的那天。

  高墙之内,夜色被远处的烟花撕成一道道亮缝。李阳贴在铁窗前,望着那些转瞬即逝的绚烂,也把冰冷的栏杆攥得发白。秀美姐带着孩子在家可还好?母亲的老寒腿犯了没?弟弟妹妹们今晚该又念叨他了吧……千头万绪像烟花的岁月,在心里纷纷扬扬落个不停。

  ‘’李阳,趁热吃饺子!再磨蹭可真没你份儿了!‘’上铺传来宋安的大嗓门,粗粝的声线撞碎了满室沉寂。

  李阳应了声,转身时眼角的湿意还没褪尽。刚跨进牢房,就见宋安端着两盘饺子站在那,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眼角的皱纹,脸上堆着憨厚的笑:‘’给你留了盘三鲜馅的,知道你爱这口。‘’

  李阳赶紧接过来,瓷盘烫得指尖发麻,心里却暖烘烘的:‘’宋叔,谢谢您了。‘’

  宋安摆摆手,往铺上坐时腰板挺的笔直。这位五十七八岁的汉子原是乡下瓦匠,在城里靠装修活拉扯一家老小。直到那天回家,撞见恶霸正欺负妻子。他红着眼操起手边的锤子——那一记带着血性的狠砸,没要了对方的命,却让人家成了植物人。十年徒刑,是他为冲动付出的代价,也是刻在粗糙手掌上的一道疤。

  宋安为人耿直,心肠热。是李阳这几个月牢狱生涯里,唯一能说上话的人。牢房里另外六个狱友,不是犯了抢劫罪就是强奸罪。个个眼神里带着狠戾,透着穷凶极恶的戾气。

  整个牢房里,只有李阳和宋安是因一时泄愤犯下了过错。相似的境遇让两人总有些同病相怜的默契,聊到家里的难处、心里的回忆,又常常生出相见恨晚的感慨。

  日在单调的铁门声响里一天天过,这两个隔着二十多年岁月的男人,在这片不见天日的角落里,反倒成了最懂彼此的忘年交,那份情谊像墙缝里钻出的草,在阴暗里也透着股韧劲。

  李阳被改判的第二天早上,才知道他所在的这个牢房的服刑人员都被分到缝纫车间。这里的活计这就是用缝纫机赶制工作服。活儿不算累,可每天八个钟头机械重复,日子过得像浸了水的棉线,又沉又乏味。

  李阳打小从农村长大,哪碰过这姑娘家才摆弄的缝纫机?踩起脚踏板,手脚都不协调,缝出的工作服歪歪扭扭,针脚歪的像田埂上的野草。管教走过来扫了一眼,眉头一皱:’’你这活干的,还不如个娘们利索。‘’

  李陌盯着桌上那七八套歪瓜裂枣的成品,喉头滚了滚,没说出话来,只剩一声重重的叹息。无奈之下,他只能拿起剪刀,一针一线的拆了重做。旁边的狱友见了,有的捂着嘴偷笑,有的交头接耳,那些目光像细小的针扎在背上,让他浑身不自在。

  看着身旁的狱友,一个个都完成了当天的定额,李阳心里像塞了团火,又急又躁,一股不服气的劲头涌上来——他攥着拳头,恨不得立刻去找管教调换个差事。

  这一切被旁边的宋安看在眼里。他没多说什么,只是默默走过来,帮着李阳拆那些需要返工的工作服。布料簌簌作响间,宋安开口道,声音不高却稳当:‘’小伙子,干缝纫这活,手艺在其次,关键是心态。心沉下来,手脚才能跟上趟,针脚才能走的匀,做出来的活自然就周正了。

  说罢,他拉过一张凳子坐下,握着李阳的手,一点点教他踩踏板的力度,送布料的角度,连捏剪刀的姿势都细细纠正。缝纫机的嗡鸣声在车间里滴滴回荡,直到晚上八点多,七八套返工的工作服才终于在两人手里见了模样。管教过来检查时,指尖划过平整的针脚,点了点头:‘’行了,合格。明天继续努力。‘’

  李阳松了口气,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滑下来,心里那股子较劲的火气,不知何时已变成了踏实的暖意。

  走在回牢房的路上,李阳才算弄清,那个热心帮了自己、还睡在他上铺的汉子叫宋安。他对着这位年长二十多岁的前辈再三道谢,宋暗只是淡淡一笑:‘’看你也不是穷凶极恶的人,搭把手是应该的。‘’说罢他拍了拍李阳的肩膀,‘’小伙子,好好改造,争取早点出去,和家人团聚。

  ‘’宋叔,那你是怎么进来的?‘’李阳忍不住追问。

  这时,牢房里走出一个人,宋安没接话,只快步走回了屋。那人与李阳擦肩而过,径直走向卫生间——李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记得那是牢里面相最凶的一个。

  躺回床上,李阳反复琢磨着宋安刚才的反应,心里满是疑惑。他不住的告诫自己,千万要小心,别在掉进什么圈套里。可转念又为明天的活犯了愁,正常的工作量是每人每天二十套工作服,以自己这点本事,能完成一半都得谢天谢地。

  他越想越犯难。宋叔跟自己非亲非故,帮得了一时,总不能天天替她扛着。‘’打铁还需自身硬‘’,李阳攥紧了拳头,暗下决心:必须把这门缝纫手艺学好,不光要完成任务,更要争取减刑,早日见到家人。

  李阳连中午放风空当都放弃了。他刚扒完午饭,便又埋头忙活起来。直到傍晚五点,熬过一整天的连轴转,终于赶制出十二套工作服。虽说离定额还差了些,但这十二件活做的针脚细密、线路整齐,谁看了都难相信出自一个新手之手。

  管教盯着这些工作服,眼的赞许藏都藏不住。他早听过李阳创业带乡亲们致富的事,对他的遭遇也总存着几分惋惜。此刻,他拍了拍李阳的肩膀,语气透着难得的亲切:‘’小伙子,有进步,接着好好干。‘’

  周围的狱友们都看呆了——谁也没见过管教对哪个服刑人员这么和气,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刚进来两天的新人。一时间,投向李阳的目光里,嫉妒忌与怨怼像淬了火的针,密密麻麻的扎过来。

  李阳觉察到狱友们投来的不善目光,却浑不在意,反倒笑着对管教说:‘’管教,您好,我想加个班可以吗?‘’

  这话一出,众人的目光又‘’刷‘’的一下子全聚在他身上。那眼神里明晃晃的,像是在无声的唾骂:这个傻子,还没干够?更有人暗自嘀咕,怕不是个精神病吧。

  管教也愣了一下,眉头微皱的看着他,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解:‘’李阳,你怎么想着要加班呢?‘’

  李阳抬手摸了摸后脑勺,憨实道:‘’我想再赶两套,争取今天能把定额完成。‘’

  管教被他这股劲儿逗笑了,摆了摆手:‘’不急,熟能生巧。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天,你保管能早早完成任务。回去吧,早点歇着,明天接着加油。‘’

  李阳无奈的摇了摇头,跟着宋安一起走回牢房。躺在硬板床上,想着白天忙活一整天,好歹做成了十二套工作服,嘴角忍不住漾起一丝满足的笑意。

  没过几天,李阳果然能轻松胜任每天二十套的加工任务,而且活做的越发无可挑剔。这股子进步,又一次让管教当众夸了他几句。

  李阳想和同牢房的老狱友处好关系,先前妻子王秀梅送来烤鸭时,他便给每人分了一只,剩下的几只烤鸭和苹果,他仔细的收了起来,打算留着过年吃。

  李阳接过宋安递过来的饺子,刚咬了一口,忽然想起包里还藏着烤鸭。他拉开包摸出一只,利落的撕成两半,扬手丢给上铺的宋安,脸上带着笑:‘’宋叔,过年了,尝尝这个。‘’

  宋安伸手接住,指尖触到温热的鸭肉,忙应了声‘’谢了‘’,低头咬了一口,油香混着肉香在嘴里散开,两人一上一下,就着窗外隐约的鞭炮声,吃的格外有滋有味。

  ‘’嘿,干嘛呢,干嘛呢?‘’

  一声粗哑的喝问突然砸过来,牢房里那个块头最大、面相最凶的男人,迈着步子走了过来。他叫洪建,听宋安前几天说过,是市里有名的地痞。仗着一股子狠劲欺行霸市,抢东西、打人是家常便饭,手上沾了不少浑事,这进来也是罪有应得。

  洪建三角眼扫过李阳手里的半只烤鸭,又瞥了眼上铺正嚼着肉的宋安,嘴角里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慢悠悠开口:‘’李阳,你这事办的可不地道啊。大过年的,咱牢房里总共就各八个,你们两个在这吧唧吧唧啃烤鸭,是打算让我们六个干瞅着?‘’

  洪建的目光又盯着李阳手里的包,‘’咱们好歹是一个牢里蹲的,低不见抬头见,哪能少了这份情谊?有福就得同享嘛。‘’

  旁边的那五个一直没作声的狱友,也立刻围了上来,有的人咂了咂嘴,有的人搓着手,空气里顿时弥漫开一股不怀好意的期待。

  这时候的李阳,已懂得在牢狱中收敛锋芒、尽量维持表面和平的人。洪建是出了名的凶横,又是抢劫行凶进来的狠角色,此刻,带着挑事的意味开口,明摆着是要占便宜,甚至可以借机发难。

  李阳心里清楚,在这方寸之地,硬碰硬只会吃大亏。洪建身后还有五个同伙,真闹起来,不仅自己讨不到好,说不定还会连累宋安。他先前尝期烤鸭,本是想留着过年解解馋,可事到如今,比起那点口腹之欲,保住眼下的安稳更重要——毕竟在牢里,低头认熊,有时不是懦弱,是不得已的生存法子。

  李阳强压下心里的不情愿,挤出笑脸,把包里仅有的三只烤鸭脑拿了出来,嘴上还赔着小心:‘’是我考虑不周,洪哥说的是,就这三只烤鸭给哥几个分了。他又把包里的苹果拿出来分了,都尝尝,都尝尝。‘’

  ‘’这还差不多!‘’洪建接过李阳寄过来的烤鸭和苹果,掂量着往怀里一揣,下巴微微扬起,带着股施舍般的得意,‘’李阳,你出去打听打听,我洪建道上是什么名头——向来不亏待自己,但也容不得谁在我眼皮子底下搞特殊。

  他招呼那五个同伙一声,几人一蜂窝围上来,把剩下的烤鸭和苹果瓜分干净,嬉笑着各自回了床位。塑料袋窸窸窣窣的声响里,夹杂着啃咬烤鸭的油腥气,还有几句含混的吹嘘,在逼仄的牢房里荡开,像一层黏腻的网,把李阳和宋安那点刚泛起的年味盖的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