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属外壳一接触到还带着体温的皮肤，便激起一阵剧烈的战栗，瞬间驱散了残存的最后一丝睡意，让他的大脑变得无比清醒。
林泰将望远镜举到眼前，聚焦，看向阵地前方。
下一秒，他瞳孔猛地收缩，心中那根名为“警惕”的弦，被狠狠拨动了一下。
一夜之间，不知何时升起了一场大雾。
那雾气并非浓得化不开，而是如同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轻纱，轻柔地、却又无孔不入地笼罩着整个战场。
它黏腻而湿冷，带着泥土被鲜血浸透后的腥味和硝烟燃尽的余烬气息，在无风的战场上缓慢地、鬼魅般地流动着，将一切都变得模糊而不真实。
昨日惨烈的战场遗迹，此刻全都被这层薄纱所扭曲。清晰可见的敌军阵地轮廓，已彻底隐没在茫茫的雾色之中，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如同深海巨兽脊背般的黑影。那些被炮火削去了所有枝叶的枯树，在雾中张牙舞爪，像一个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沉默怨魂；远处被击毁的坦克残骸，则如同一头蛰伏的史前巨兽，随时可能在雾中睁开眼睛，发出咆哮。
能见度极差，恐怕连五十米外的活物都难以分辨。
这片晨雾，是天然的屏障，也是最致命的伪装。它掩盖了己方兵力不足、疲惫不堪的虚弱，却也为敌人提供了绝佳的进攻掩护。林泰的太阳穴开始突突地猛跳，一种被毒蛇盯上的强烈危机感，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他太清楚了，这种天气，对于那些擅长渗透和偷袭的敌人来说，简直就是上帝赐予的天堂。他们可以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摸到阵地前沿，然后用刺刀和手雷，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掀起一场屠杀。
“小宇！”林泰压低了声音，对着最近的哨位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喊。
“到！”年轻的哨兵小宇立刻应声，一夜未眠让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嘶哑。
林泰几步跨到他身边，猫着腰，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片混沌：“听着，现在开始，别太相信你的眼睛。”
小宇愣了一下，握着步枪的手紧了紧，有些不解地看着自己的班长。
“这雾会骗人，”林泰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狠狠砸进小宇的脑子里，“一块石头，一棵树桩，在雾里都可能看起来像个人影。你死死地盯着，用不了十分钟，眼睛就会花，精神就会累，到时候敌人真的摸上来了，你反而发现不了！”
他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对小宇说：“从现在起，把你的耳朵竖起来，当眼睛用！仔细听！听有没有铁丝网被剪断时那细微的‘咔哒’声，听有没有脚踩在碎石上发出的‘沙沙’声，听有没有人压低声音的咳嗽，甚至听有没有不属于我们这边的呼吸声！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都可能是鬼子摸上来了！明白吗？”
“明白！”小宇被林泰那股凛然的杀气所慑，下意识地挺直了胸膛，用力地回答。他立刻照做，微微侧过头，屏住呼吸，整个人的感官都以前所未有的专注度，向着前方那片白色的未知延伸出去。
林泰没有就此停下。他像一头巡视领地的孤狼，弯着腰，沿着泥泞曲折的战壕，将这个命令传达给了每一个哨位的战士。他提醒他们，在这种天气下，何晨光的“眼睛”作用会被大大削弱，敌人最有可能、也最愿意发动的，就是一场无声的、致命的正面突袭。
命令传达下去，整个战壕的气氛变得愈发凝重。空气中那湿冷的雾气，此刻仿佛也带上了实质的重量，无声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林泰没有回到自己的指挥位置，而是开始沿着战壕，从头到尾，再走一遍。这一次，他检查得比任何时候都更仔细。
他走到张冲的重机枪阵位。这个沉默寡言的壮汉，像一尊与阵地融为一体的石佛，趴在那挺泛着金属冷光的重机枪后面，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白茫茫的一片，连眼皮都很少眨动一下。林泰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冰冷的枪管，那刺骨的寒意让他精神一振。他又探手到底下的弹药箱里，感受了一下那冰凉坚硬的弹链。箱子已经半空，但剩下的弹链都整齐地码放着，随时可以取用。林泰知道，这个汉子，已经将自己的全部精神都与这挺钢铁怪兽融为了一体，只等一个信号，便会喷吐出死亡的烈焰。
他经过一个拐角，看到两名战士正背靠背地坐在冰冷的泥地上。一人警惕前方，另一人则在给步枪的弹匣压着子弹。子弹一发一发被拇指用力地“咔哒、咔哒”推进去，那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脆，仿佛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死神，冷酷地倒数计时。林泰的脚步没有停，只是目光扫过他们身旁堆放的手榴弹——木柄都朝外，保险盖也擦拭得干干净净，确保在需要时能第一时间抓起、拉弦、投掷。
很好，都还没有乱。阵地上的“魂”，还在。
战士们的脸上，无一例外地刻满了疲惫。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胡茬像杂草一样冒了出来，混合着干涸的血迹、硝烟与泥污，让他们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十岁不止。一夜的激战与高度紧张，几乎榨干了他们最后一丝精力。然而，当林泰的目光与他们相遇时，他看到的，依然是一双双布满血丝，却清醒而坚韧的眼睛。那眼神里，或许有对死亡最原始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沉淀下来的麻木与决绝。就像一堆即将熄灭的炭火，表面看似灰暗，但只要有一丝风吹过，深处便会立刻重新燃起熊熊烈焰。
这股“气”，还在。林泰的心略微安定了一些。
他走到战壕后方一个简易的物资堆放点，负责后勤的战士蒋小鱼正缩在一个弹药箱后面，清点着剩下的物资。蒋小鱼是个机灵的半大孩子，往日里总有说不完的俏皮话，此刻却愁眉苦脸，像是守着一堆空米缸的地主老财。
“还有多少吃的？”林泰的声音很平静，不带一丝波澜。
蒋小鱼抬起头，脸上满是为难：“班长……后勤送来的野战口粮，只剩下最后五盒牛肉罐头了。压缩饼干，也不到一箱了。”他的声音越说越低，仿佛在为自己的无能而羞愧。
林泰的目光在那几盒冰冷、边缘已经有些磕碰变形的罐头上停留了片刻。那是战士们补充体力的唯一指望，是宝贵的热量，是能量，在这片战场上，就是战斗力。
他沉默了几秒钟，脑中迅速盘算着。然后，他果断地对蒋小鱼说：“把那五盒罐头……都分给昨晚值夜的几个哨兵。他们一夜没合眼，最需要补充体力。”
“班长！那你呢？还有晨光哥他……”蒋小鱼急了，声音都变了调。指挥官和王牌狙击手不吃东西，这仗还怎么打？
“我们不用。”林泰的回答不容置疑，眼神一凛，“这是命令，执行。”
蒋小鱼张了张嘴，还想再争辩什么，但在接触到林泰那不容反驳的眼神后，最终还是没敢再说什么。他只能点点头，抱着那几盒比金子还珍贵的罐头，小心翼翼地分发下去。
林泰则自己走到那箱所剩无几的压缩饼干前，弯腰从中拿起半块。那饼干又干又硬，像一块灰色的石头。他没有立刻吃，只是拿在手里，然后拧开挂在腰间的水壶，晃了晃。里面传来一阵空荡荡的回响，只剩下最后一口水的样子。
他把水壶凑到嘴边，先是抿了一小口，让那点宝贵的水流缓缓浸润已经快要冒烟的喉咙，然后才将那半块饼干塞进嘴里，费力地咀嚼起来。饼干的碎屑干燥而粗糙，没有任何味道，划过干渴的喉咙时带着一丝尖锐的刺痛感。他就着最后那点水，将这团难以下咽的“食物”一点一点地冲进胃里。
粗粝的饼干碎屑掉在掌心，带着一点点泥土的颗粒感。林泰甚至没有用手去拂，而是低下头，将掌心凑到嘴边，像一个虔诚的信徒领受圣餐一般，小心翼翼地将最后那一点碎末全都倒进了嘴里。舌尖传来干涩的、微带苦咸的味道。
他舍不得浪费哪怕一粒渣。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这片被封锁的阵地上，每一卡路里的热量，都可能是一个士兵多扣动一次扳机、多投出一枚手榴弹的资本。这不仅仅是食物，这是生命，是胜利的微末希望。
他将空空如也的水壶重新挂回腰间，然后靠在冰冷的战壕壁上，将身体的重心完全交给了这片泥土，闭上了眼睛。
时间，就在这片死寂的、被浓雾包裹的世界里，一分一秒地、极其缓慢地流逝着。
等待，是比战斗本身更磨人的酷刑。
战士们紧绷的神经就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弓弦，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让它瞬间崩断。雾气在他们身边无声地流动，时而凝聚成水珠，从破旧的军帽帽檐上滴落，发出“嘀嗒”一声轻响，足以让附近的几名士兵同时惊觉地转过头去。远处，一只不知名的野鸟或许是受了惊，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叫，也引得战壕里响起一片拉动枪栓的金属摩擦声。
林泰始终闭着眼，但他没有睡着。他的听觉被放大到了极致，整个战场仿佛都在他的脑海中构建成了一幅立体的声音地图。他在倾听，在分辨，在等待那个必然会到来的时刻。
终于，大约在上午八点左右，战场上的环境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
那层笼罩了一切的灰色薄纱，开始变得不那么浓郁了。太阳，那颗缺席了整个清晨的恒星，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光线，第一次穿透了雾霭的阻隔，投下斑驳而微弱的光影。起初只是一些飘渺的、流动的光带，渐渐地，雾气开始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撕扯开来，化作一缕缕、一片片，恋恋不舍地从地面上剥离、升腾。
战士们终于能看清彼此被冻得发紫的脸，能看清战壕壁上被鲜血染成暗红色的弹痕，也能看清……远处那片如鬼魅般沉寂的敌军阵地，正一点点地、清晰地、狰狞地暴露在阳光之下。
危机感，并未随着雾气的消散而减弱，反而像决堤的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每个人的心！
那层雾，是屏障，也是遮羞布。现在，遮羞布被掀开了，双方都赤裸裸地暴露在对方的视线里。一场惨烈的对决，已不可避免。
就在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连呼吸都近乎停滞的那一刻——
“咻——！咻——！咻——！”
几道尖锐的、撕裂空气的呼啸声，猛然划破了这短暂的宁静！
林泰豁然睁开双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里，精光一闪而逝！他和其他战士一样，猛地抬头望去。只见敌军阵地的方向，三颗猩红色的信号弹，拖着妖异的尾焰，如同三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恶狠狠地冲天而起！它们在灰白色的天幕上炸开，散成三团刺眼的、血一样的红雾，久久不散，像三只凝视着这片阵地的魔鬼之眼！
那就是进攻的信号！
战壕里，死一般的寂静。这寂静只持续了不到一秒，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每个人的呼吸都在这一秒内被抽空了，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紧接着，一种比死亡本身更可怕的声音传来了。
那是一种仿佛要撕裂整个天空的尖啸，从远方的地平线传来，由远及近，由稀疏到密集，越来越响亮，最终汇成一股毁天灭地的钢铁风暴！如同成千上万的恶鬼在同时咆哮！那是炮弹划破空气时发出的、独有的死亡之音！
“炮袭——！隐蔽——！！”
林泰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嘶哑的、近乎破音的怒吼。
他的声音尚未完全落下，第一发炮弹就已经到了！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阵地前方炸开！
炮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声，瞬间汇成了一曲来自地狱的交响乐。
林泰的怒吼被第一波爆炸的巨响彻底吞噬。大地剧烈地起伏，仿佛不再是坚实的泥土，而是一头在剧痛中拼命挣扎的垂死巨兽。整个世界都被无休止的爆炸和毁灭性的冲击波所主宰。
这一次的炮击，比昨日黄昏时的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精准、都要……恶毒。
这不是试探，也不是火力压制，这是纯粹的、以彻底摧毁为目的的饱和式轰炸。大口径榴弹炮的爆炸声沉闷而致命，每一声都伴随着地动山摇；迫击炮弹则尖利而密集，如同死神的镰刀，无情地收割着阵地表面的每一寸土地。
泥土、碎石、扭曲的弹片和不知是谁的装备碎片，被巨大的力量抛上数十米的高空，又化作一场黑色的、致命的暴雨，狠狠地砸落下来。砸在战士们的钢盔上，发出“梆梆梆”的密集闷响，仿佛有无数只铁拳在疯狂捶打。战壕边缘的泥土被不断削落，簌簌地掩埋着战士们的身体。
“隐蔽！都他妈给我把头埋好！！” 林泰的喉咙里喷出野兽般的咆哮，他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炮火中被撕扯得不成样子，却依旧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狠狠砸进离他最近的几个战士的耳朵里。
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士兵，在剧烈的震动和恐惧中几乎要站起身来，被旁边一个老兵死死地按住，两人像是在狂风暴雨中的海船上滚作一团的麻袋。他看到老实巴交的张冲，将那挺心爱的重机枪死死地护在身下，用自己宽厚的后背去承受那漫天飞舞的碎石和泥土。
然而，林泰自己，却没有像他命令的那样，将头深深埋进臂弯。
他半跪在战壕的一个拐角，用一面残破的沙袋墙勉强遮蔽住身体的大部分，只露出戴着钢盔的头。他死死咬着牙，任凭爆炸的气浪吹得他脸颊生疼，任凭飞溅的泥点糊满了他的望远镜镜片。他就那么举着望远镜，强迫自己在那片不断炸开火球的烟幕中，寻找着炮火落点的规律。
他的大脑，此刻已经变成了一台高速运转的、冰冷的计算器。
落点密集，覆盖A区到c区……
弹着点开始向我方阵地延伸……速度很快……
这是典型的“徐进弹幕”！炮火延伸之后，就是步兵冲锋！
恐惧像是无数只冰冷的手，从地底伸出，想要抓住他的脚踝，将他拖入绝望的深渊。但他不能倒下，更不能被恐惧支配。他是这里所有人的主心骨，他的眼睛，就是这片阵地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三分钟，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那铺天盖地的炮火轰鸣，突然像被一把无形的巨剪剪断了一样，开始朝着阵地后方延伸而去！
战壕里，死神般的寂静降临了。
战士们被震得嗡嗡作响的耳朵里，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狂乱的心跳。呛人的硝烟和尘土混合在一起，钻进每一个人的肺里，引发一阵阵剧烈的咳嗽。
“抬起头来！准备战斗！” 林泰的声音第一个打破了这片死寂，嘶哑，却如同一道惊雷。
战士们摇摇晃晃地从泥土中抬起头，抹去脸上的污垢，重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就在这时，前方的烟尘之中，一些黑色的、扭曲的影子出现了。起初还很模糊，如同鬼魅，但随着烟雾的逐渐散去，那些影子的轮廓变得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庞大！
“坦克！”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尖叫。
一辆、两辆……足足三辆钢铁坦克，碾压着焦土和尸骸，如同从地狱里开出的战车，缓缓地、却带着无可阻挡的气势，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它们那粗大的炮管，像是指向这片阵地的死亡之指，炮塔周围的机枪口，已经开始喷吐出零星的火舌。
而在坦克的身后，是密密麻麻、如同灰色潮水般涌来的敌军步兵！他们以坦克为移动掩体，弯着腰，排成疏散的攻击队形，枪上的刺刀在散去的晨光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寒光。
林泰的心猛地一沉。
他的望远镜迅速扫过整个战场，敌人的战术意图瞬间被他尽收眼底。
这次他们学聪明了！敌人分成了三路！中间是由三辆坦克引导的主攻部队，是砸开他们防线的铁锤！而在阵地的左右两翼，各自有一股大约一个排兵力的小股部队，正利用地形和烟雾的掩护，快速穿插，试图迂回包抄他们的侧翼！
这是一个标准的、教科书式的钳形攻势！一旦让他们的侧翼迂回成功，自己这支残兵就会被彻底包围，然后像捏核桃一样，被轻易碾碎！
没有时间犹豫，没有时间恐惧！林泰的大脑在零点几秒内就做出了决断！
“火箭筒小组！李虎！” 他对着战壕的另一端怒吼，“那三辆铁棺材，交给你了！给我先敲掉最前面那辆！打它的侧面履带！”
“收到！” 一声同样嘶哑却充满狠劲的回应从不远处传来。
“张冲！你的重机枪，给我对准中间那帮跟着坦克冲锋的步兵！把他们给我死死地压在地上，别让他们抬起头来！”
“是！” 张冲已经拉动了枪栓，发出了清脆的金属声响。
“其他人！自由射击！集中火力给我狠狠地打中间！
林泰的命令，如同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整条战壕的怒火！
“哒哒哒哒哒——！”
张冲的重机枪第一个发出了咆哮。那不是步枪的点射，而是一条由滚烫的钢铁和死亡组成的鞭子，狠狠地抽向跟在坦克后面的敌军步兵！子弹形成的火链在烟雾中划出清晰的弹道，像一把无情的钢铁镰刀，瞬间就将冲在最前面的十几个敌人拦腰斩断！血雾和碎肉在弹雨中爆开，冲锋的敌军人潮就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出现了片刻的停滞和混乱。
林泰将望远镜举到眼前，聚焦，看向阵地前方。
下一秒，他瞳孔猛地收缩，心中那根名为“警惕”的弦，被狠狠拨动了一下。
一夜之间，不知何时升起了一场大雾。
那雾气并非浓得化不开，而是如同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轻纱，轻柔地、却又无孔不入地笼罩着整个战场。
它黏腻而湿冷，带着泥土被鲜血浸透后的腥味和硝烟燃尽的余烬气息，在无风的战场上缓慢地、鬼魅般地流动着，将一切都变得模糊而不真实。
昨日惨烈的战场遗迹，此刻全都被这层薄纱所扭曲。清晰可见的敌军阵地轮廓，已彻底隐没在茫茫的雾色之中，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如同深海巨兽脊背般的黑影。那些被炮火削去了所有枝叶的枯树，在雾中张牙舞爪，像一个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沉默怨魂；远处被击毁的坦克残骸，则如同一头蛰伏的史前巨兽，随时可能在雾中睁开眼睛，发出咆哮。
能见度极差，恐怕连五十米外的活物都难以分辨。
这片晨雾，是天然的屏障，也是最致命的伪装。它掩盖了己方兵力不足、疲惫不堪的虚弱，却也为敌人提供了绝佳的进攻掩护。林泰的太阳穴开始突突地猛跳，一种被毒蛇盯上的强烈危机感，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他太清楚了，这种天气，对于那些擅长渗透和偷袭的敌人来说，简直就是上帝赐予的天堂。他们可以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摸到阵地前沿，然后用刺刀和手雷，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掀起一场屠杀。
“小宇！”林泰压低了声音，对着最近的哨位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喊。
“到！”年轻的哨兵小宇立刻应声，一夜未眠让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嘶哑。
林泰几步跨到他身边，猫着腰，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片混沌：“听着，现在开始，别太相信你的眼睛。”
小宇愣了一下，握着步枪的手紧了紧，有些不解地看着自己的班长。
“这雾会骗人，”林泰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狠狠砸进小宇的脑子里，“一块石头，一棵树桩，在雾里都可能看起来像个人影。你死死地盯着，用不了十分钟，眼睛就会花，精神就会累，到时候敌人真的摸上来了，你反而发现不了！”
他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对小宇说：“从现在起，把你的耳朵竖起来，当眼睛用！仔细听！听有没有铁丝网被剪断时那细微的‘咔哒’声，听有没有脚踩在碎石上发出的‘沙沙’声，听有没有人压低声音的咳嗽，甚至听有没有不属于我们这边的呼吸声！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都可能是鬼子摸上来了！明白吗？”
“明白！”小宇被林泰那股凛然的杀气所慑，下意识地挺直了胸膛，用力地回答。他立刻照做，微微侧过头，屏住呼吸，整个人的感官都以前所未有的专注度，向着前方那片白色的未知延伸出去。
林泰没有就此停下。他像一头巡视领地的孤狼，弯着腰，沿着泥泞曲折的战壕，将这个命令传达给了每一个哨位的战士。他提醒他们，在这种天气下，何晨光的“眼睛”作用会被大大削弱，敌人最有可能、也最愿意发动的，就是一场无声的、致命的正面突袭。
命令传达下去，整个战壕的气氛变得愈发凝重。空气中那湿冷的雾气，此刻仿佛也带上了实质的重量，无声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林泰没有回到自己的指挥位置，而是开始沿着战壕，从头到尾，再走一遍。这一次，他检查得比任何时候都更仔细。
他走到张冲的重机枪阵位。这个沉默寡言的壮汉，像一尊与阵地融为一体的石佛，趴在那挺泛着金属冷光的重机枪后面，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白茫茫的一片，连眼皮都很少眨动一下。林泰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冰冷的枪管，那刺骨的寒意让他精神一振。他又探手到底下的弹药箱里，感受了一下那冰凉坚硬的弹链。箱子已经半空，但剩下的弹链都整齐地码放着，随时可以取用。林泰知道，这个汉子，已经将自己的全部精神都与这挺钢铁怪兽融为了一体，只等一个信号，便会喷吐出死亡的烈焰。
他经过一个拐角，看到两名战士正背靠背地坐在冰冷的泥地上。一人警惕前方，另一人则在给步枪的弹匣压着子弹。子弹一发一发被拇指用力地“咔哒、咔哒”推进去，那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脆，仿佛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死神，冷酷地倒数计时。林泰的脚步没有停，只是目光扫过他们身旁堆放的手榴弹——木柄都朝外，保险盖也擦拭得干干净净，确保在需要时能第一时间抓起、拉弦、投掷。
很好，都还没有乱。阵地上的“魂”，还在。
战士们的脸上，无一例外地刻满了疲惫。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胡茬像杂草一样冒了出来，混合着干涸的血迹、硝烟与泥污，让他们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了十岁不止。一夜的激战与高度紧张，几乎榨干了他们最后一丝精力。然而，当林泰的目光与他们相遇时，他看到的，依然是一双双布满血丝，却清醒而坚韧的眼睛。那眼神里，或许有对死亡最原始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沉淀下来的麻木与决绝。就像一堆即将熄灭的炭火，表面看似灰暗，但只要有一丝风吹过，深处便会立刻重新燃起熊熊烈焰。
这股“气”，还在。林泰的心略微安定了一些。
他走到战壕后方一个简易的物资堆放点，负责后勤的战士蒋小鱼正缩在一个弹药箱后面，清点着剩下的物资。蒋小鱼是个机灵的半大孩子，往日里总有说不完的俏皮话，此刻却愁眉苦脸，像是守着一堆空米缸的地主老财。
“还有多少吃的？”林泰的声音很平静，不带一丝波澜。
蒋小鱼抬起头，脸上满是为难：“班长……后勤送来的野战口粮，只剩下最后五盒牛肉罐头了。压缩饼干，也不到一箱了。”他的声音越说越低，仿佛在为自己的无能而羞愧。
林泰的目光在那几盒冰冷、边缘已经有些磕碰变形的罐头上停留了片刻。那是战士们补充体力的唯一指望，是宝贵的热量，是能量，在这片战场上，就是战斗力。
他沉默了几秒钟，脑中迅速盘算着。然后，他果断地对蒋小鱼说：“把那五盒罐头……都分给昨晚值夜的几个哨兵。他们一夜没合眼，最需要补充体力。”
“班长！那你呢？还有晨光哥他……”蒋小鱼急了，声音都变了调。指挥官和王牌狙击手不吃东西，这仗还怎么打？
“我们不用。”林泰的回答不容置疑，眼神一凛，“这是命令，执行。”
蒋小鱼张了张嘴，还想再争辩什么，但在接触到林泰那不容反驳的眼神后，最终还是没敢再说什么。他只能点点头，抱着那几盒比金子还珍贵的罐头，小心翼翼地分发下去。
林泰则自己走到那箱所剩无几的压缩饼干前，弯腰从中拿起半块。那饼干又干又硬，像一块灰色的石头。他没有立刻吃，只是拿在手里，然后拧开挂在腰间的水壶，晃了晃。里面传来一阵空荡荡的回响，只剩下最后一口水的样子。
他把水壶凑到嘴边，先是抿了一小口，让那点宝贵的水流缓缓浸润已经快要冒烟的喉咙，然后才将那半块饼干塞进嘴里，费力地咀嚼起来。饼干的碎屑干燥而粗糙，没有任何味道，划过干渴的喉咙时带着一丝尖锐的刺痛感。他就着最后那点水，将这团难以下咽的“食物”一点一点地冲进胃里。
粗粝的饼干碎屑掉在掌心，带着一点点泥土的颗粒感。林泰甚至没有用手去拂，而是低下头，将掌心凑到嘴边，像一个虔诚的信徒领受圣餐一般，小心翼翼地将最后那一点碎末全都倒进了嘴里。舌尖传来干涩的、微带苦咸的味道。
他舍不得浪费哪怕一粒渣。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这片被封锁的阵地上，每一卡路里的热量，都可能是一个士兵多扣动一次扳机、多投出一枚手榴弹的资本。这不仅仅是食物，这是生命，是胜利的微末希望。
他将空空如也的水壶重新挂回腰间，然后靠在冰冷的战壕壁上，将身体的重心完全交给了这片泥土，闭上了眼睛。
时间，就在这片死寂的、被浓雾包裹的世界里，一分一秒地、极其缓慢地流逝着。
等待，是比战斗本身更磨人的酷刑。
战士们紧绷的神经就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弓弦，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让它瞬间崩断。雾气在他们身边无声地流动，时而凝聚成水珠，从破旧的军帽帽檐上滴落，发出“嘀嗒”一声轻响，足以让附近的几名士兵同时惊觉地转过头去。远处，一只不知名的野鸟或许是受了惊，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叫，也引得战壕里响起一片拉动枪栓的金属摩擦声。
林泰始终闭着眼，但他没有睡着。他的听觉被放大到了极致，整个战场仿佛都在他的脑海中构建成了一幅立体的声音地图。他在倾听，在分辨，在等待那个必然会到来的时刻。
终于，大约在上午八点左右，战场上的环境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
那层笼罩了一切的灰色薄纱，开始变得不那么浓郁了。太阳，那颗缺席了整个清晨的恒星，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光线，第一次穿透了雾霭的阻隔，投下斑驳而微弱的光影。起初只是一些飘渺的、流动的光带，渐渐地，雾气开始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撕扯开来，化作一缕缕、一片片，恋恋不舍地从地面上剥离、升腾。
战士们终于能看清彼此被冻得发紫的脸，能看清战壕壁上被鲜血染成暗红色的弹痕，也能看清……远处那片如鬼魅般沉寂的敌军阵地，正一点点地、清晰地、狰狞地暴露在阳光之下。
危机感，并未随着雾气的消散而减弱，反而像决堤的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每个人的心！
那层雾，是屏障，也是遮羞布。现在，遮羞布被掀开了，双方都赤裸裸地暴露在对方的视线里。一场惨烈的对决，已不可避免。
就在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连呼吸都近乎停滞的那一刻——
“咻——！咻——！咻——！”
几道尖锐的、撕裂空气的呼啸声，猛然划破了这短暂的宁静！
林泰豁然睁开双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里，精光一闪而逝！他和其他战士一样，猛地抬头望去。只见敌军阵地的方向，三颗猩红色的信号弹，拖着妖异的尾焰，如同三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恶狠狠地冲天而起！它们在灰白色的天幕上炸开，散成三团刺眼的、血一样的红雾，久久不散，像三只凝视着这片阵地的魔鬼之眼！
那就是进攻的信号！
战壕里，死一般的寂静。这寂静只持续了不到一秒，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每个人的呼吸都在这一秒内被抽空了，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紧接着，一种比死亡本身更可怕的声音传来了。
那是一种仿佛要撕裂整个天空的尖啸，从远方的地平线传来，由远及近，由稀疏到密集，越来越响亮，最终汇成一股毁天灭地的钢铁风暴！如同成千上万的恶鬼在同时咆哮！那是炮弹划破空气时发出的、独有的死亡之音！
“炮袭——！隐蔽——！！”
林泰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嘶哑的、近乎破音的怒吼。
他的声音尚未完全落下，第一发炮弹就已经到了！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阵地前方炸开！
炮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声，瞬间汇成了一曲来自地狱的交响乐。
林泰的怒吼被第一波爆炸的巨响彻底吞噬。大地剧烈地起伏，仿佛不再是坚实的泥土，而是一头在剧痛中拼命挣扎的垂死巨兽。整个世界都被无休止的爆炸和毁灭性的冲击波所主宰。
这一次的炮击，比昨日黄昏时的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精准、都要……恶毒。
这不是试探，也不是火力压制，这是纯粹的、以彻底摧毁为目的的饱和式轰炸。大口径榴弹炮的爆炸声沉闷而致命，每一声都伴随着地动山摇；迫击炮弹则尖利而密集，如同死神的镰刀，无情地收割着阵地表面的每一寸土地。
泥土、碎石、扭曲的弹片和不知是谁的装备碎片，被巨大的力量抛上数十米的高空，又化作一场黑色的、致命的暴雨，狠狠地砸落下来。砸在战士们的钢盔上，发出“梆梆梆”的密集闷响，仿佛有无数只铁拳在疯狂捶打。战壕边缘的泥土被不断削落，簌簌地掩埋着战士们的身体。
“隐蔽！都他妈给我把头埋好！！” 林泰的喉咙里喷出野兽般的咆哮，他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炮火中被撕扯得不成样子，却依旧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狠狠砸进离他最近的几个战士的耳朵里。
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士兵，在剧烈的震动和恐惧中几乎要站起身来，被旁边一个老兵死死地按住，两人像是在狂风暴雨中的海船上滚作一团的麻袋。他看到老实巴交的张冲，将那挺心爱的重机枪死死地护在身下，用自己宽厚的后背去承受那漫天飞舞的碎石和泥土。
然而，林泰自己，却没有像他命令的那样，将头深深埋进臂弯。
他半跪在战壕的一个拐角，用一面残破的沙袋墙勉强遮蔽住身体的大部分，只露出戴着钢盔的头。他死死咬着牙，任凭爆炸的气浪吹得他脸颊生疼，任凭飞溅的泥点糊满了他的望远镜镜片。他就那么举着望远镜，强迫自己在那片不断炸开火球的烟幕中，寻找着炮火落点的规律。
他的大脑，此刻已经变成了一台高速运转的、冰冷的计算器。
落点密集，覆盖A区到c区……
弹着点开始向我方阵地延伸……速度很快……
这是典型的“徐进弹幕”！炮火延伸之后，就是步兵冲锋！
恐惧像是无数只冰冷的手，从地底伸出，想要抓住他的脚踝，将他拖入绝望的深渊。但他不能倒下，更不能被恐惧支配。他是这里所有人的主心骨，他的眼睛，就是这片阵地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三分钟，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那铺天盖地的炮火轰鸣，突然像被一把无形的巨剪剪断了一样，开始朝着阵地后方延伸而去！
战壕里，死神般的寂静降临了。
战士们被震得嗡嗡作响的耳朵里，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狂乱的心跳。呛人的硝烟和尘土混合在一起，钻进每一个人的肺里，引发一阵阵剧烈的咳嗽。
“抬起头来！准备战斗！” 林泰的声音第一个打破了这片死寂，嘶哑，却如同一道惊雷。
战士们摇摇晃晃地从泥土中抬起头，抹去脸上的污垢，重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就在这时，前方的烟尘之中，一些黑色的、扭曲的影子出现了。起初还很模糊，如同鬼魅，但随着烟雾的逐渐散去，那些影子的轮廓变得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庞大！
“坦克！”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尖叫。
一辆、两辆……足足三辆钢铁坦克，碾压着焦土和尸骸，如同从地狱里开出的战车，缓缓地、却带着无可阻挡的气势，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它们那粗大的炮管，像是指向这片阵地的死亡之指，炮塔周围的机枪口，已经开始喷吐出零星的火舌。
而在坦克的身后，是密密麻麻、如同灰色潮水般涌来的敌军步兵！他们以坦克为移动掩体，弯着腰，排成疏散的攻击队形，枪上的刺刀在散去的晨光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寒光。
林泰的心猛地一沉。
他的望远镜迅速扫过整个战场，敌人的战术意图瞬间被他尽收眼底。
这次他们学聪明了！敌人分成了三路！中间是由三辆坦克引导的主攻部队，是砸开他们防线的铁锤！而在阵地的左右两翼，各自有一股大约一个排兵力的小股部队，正利用地形和烟雾的掩护，快速穿插，试图迂回包抄他们的侧翼！
这是一个标准的、教科书式的钳形攻势！一旦让他们的侧翼迂回成功，自己这支残兵就会被彻底包围，然后像捏核桃一样，被轻易碾碎！
没有时间犹豫，没有时间恐惧！林泰的大脑在零点几秒内就做出了决断！
“火箭筒小组！李虎！” 他对着战壕的另一端怒吼，“那三辆铁棺材，交给你了！给我先敲掉最前面那辆！打它的侧面履带！”
“收到！” 一声同样嘶哑却充满狠劲的回应从不远处传来。
“张冲！你的重机枪，给我对准中间那帮跟着坦克冲锋的步兵！把他们给我死死地压在地上，别让他们抬起头来！”
“是！” 张冲已经拉动了枪栓，发出了清脆的金属声响。
“其他人！自由射击！集中火力给我狠狠地打中间！
林泰的命令，如同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整条战壕的怒火！
“哒哒哒哒哒——！”
张冲的重机枪第一个发出了咆哮。那不是步枪的点射，而是一条由滚烫的钢铁和死亡组成的鞭子，狠狠地抽向跟在坦克后面的敌军步兵！子弹形成的火链在烟雾中划出清晰的弹道，像一把无情的钢铁镰刀，瞬间就将冲在最前面的十几个敌人拦腰斩断！血雾和碎肉在弹雨中爆开，冲锋的敌军人潮就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出现了片刻的停滞和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