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一章 花里刀-《食仙主》

  庭花自己重心是放在最后一句话,但几人的注意却被牢牢困死在前半句。

  苏行可盯着她,紧抿着嘴,崔子介低着头,仿佛沉浸在面前桌上的这半杯茶水里,戚梦臣愣怔张了张嘴:“请问,这位,这位……裴液少侠,生的什么样子,多大年纪?姓名是哪两个字?”

  傅芝云道:“嗯,裴少侠人很低调,很谦和,温文有礼……生得,生得一双剑眉,两眼明亮有神采,鼻梁,鼻梁也挺……”

  “哎呀,你这谁能听懂。”庭花打断道,“裴少侠身材高挺,去哪儿都剑不离身,肩上还爱扛一只团子般的小黑猫,爱笑,过了年才刚刚十八。”

  少陇几人心下想,除了“低调谦和”之外,倒没有一处不符。

  世上就算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也不会有如此相似的两只猫。

  除了南观奴外,几人一时全都安静失怔,于他们而言,最大的震惊倒并非少年在神京取得了什么成就,他们其实比更多人更早地见到他创造的奇迹。

  纵然这国子监监生口中的壮举也确实令人失语,但“圣人百官之前把剑抵在皇子咽喉”这种事情其实使他们有种隐约的熟悉感。

  最大的感受是一种恍惚,来自于认知的巨大错位——一个已经死去的悲壮的形象,半载以来少在言语中、多在脑海里出现,已近乎一段只有当日之人见证的遥远秘辛。

  今日来到神京,却被人理所当然地告知,他是神京最最当红、如日中天的几个剑者之一,如此地光明正大,实在令人错觉好像来到了另一条时间线。

  你甚至不换一个名字吗?

  那我们噤若寒蝉、保守秘密的意义是什么?

  一时没有人说话,傅芝云也发现了气氛的诡异,但她将其归为了另一种更常见的原因,笑道:“我知道,裴液少侠的姓名太新、太陌生了,没有来历、又没有师门背景,一下子拔高到颜、杨一列,确实令人难以接受。这些日子外来的人都是半信半疑……不过我们神京里的人都是相信的,等到裴少侠出手的时候,自然就见真章了。”

  庭花合掌:“不错,崔小姐说,关于裴液少侠的问题没必要和人争论,事实自己会说话的。若几位想要更多地了解裴少侠,我是裴液同好会的理事,几位有谁想要进来吗,我们都欢迎的。”

  崔子介愕然抬起头,这个名词于少陇江湖而言还是太新了。苏行可愣了一下,倒是听懂了,气得冷笑:“什么……同好会,怎么可能有人想……”

  南观奴温婉一笑:“我想进。”

  “……”

  庭花最喜欢的就是她,连忙凑上前去,两人聊了起来。南观奴是刚刚表情几乎没有变化的一个,几位同伴此时都盯上了她,但女子仿如不觉。

  剑会行至中场,气氛越发热闹,亭子之间的身影开始串来串去,终于也轮到这间亭子下场了,左生确实挑到了闻礼,闻礼前面已打过一场,全真剑术世人皆知,但陇地明珠水榭的剑却足够少有人见,左生借两式险剑胜了闻礼一筹,引得许多人来打量这陌生的身影。

  崔子介的一场倒是败了,但他败的是见猎心喜而下场王守巳,而且败得十分漂亮,当王守巳剑临上他咽喉时,他也把剑尖指在了王守巳心口,只远了两寸。

  这两寸其实是渊壑般的差距,但场上并未有那么多目光如炬之人,在更多人看来这是一次差之毫厘的漂亮剑比。

  实际上在三十三剑门中,金乌与崆峒同列,羽泉山近年隐有追及老崆峒之趋势,但王守巳和宁树红一样,是超出本宗一层的天赋,又早在神京打下了声名,因而即便胜了也显得托举了崔子介一把。

  但王守巳也不大在意,含笑一礼,回了自己亭子。

  庭花等人拍手欢呼崔左两人的回归,林昱贤笑:“我瞧刚刚许多文坛前辈都朝这场剑斗去看呢,崔照夜也注意到了这一场,王金乌的名号还是响亮。”

  庭花道:“等见了面,我问问崔会长对子介少侠的看法,子介少侠刚刚剑用得漂亮,崔会长说不定会写份短评的……可惜,可惜那边亭子好像没有投眼过来。”

  亭子间不止剑者实力有高下,士子名流的地位也有不同,天光已暗,冷月挂在高空,洒下的月光却全泛着春的暖意,夜里花香开始弥散,酒暖人醉。

  正如杨真冰在剑场上的地位,北边那间单独的、遮帘的亭子也颇有独立鳌头,迎受四方目光投来的意思。

  卢岫和崔照夜都分别进去问候过,但其他人似乎都没这个资格了,只有姜银儿打完之后被请了进去,待了颇久的一段时间。

  虽然是据说,但应是确定无疑——里面是一位当朝公主,而且是真麟子。大唐麟血就是正统、就是权力本身,身负真血代表她有六分之一或七分之一的可能成为大唐的主人,这样特殊的人放在任何地方都是一尊真神,但只有在神京你才有可能见到。

  可惜轻纱遮亭,只隐约见其中两道少女的身影并坐一起、彼此交谈。

  “据说六公主生得也很美,不过她几乎没有露过面,今日竟然离了宫。”庭花伸着脖子眺望,“唉,根本瞧不清样子。”

  她回过头,正要继续说什么,亭下却传来两声敲击。

  几人一怔看去——尤其几位修者最为心惊,他们没有一人察觉到有人靠近——一位拎着斗笠和剑,身带风尘、靴底有泥的年轻人不知何时立在那里。

  黑瞳如井,剑眉如锋,脸上带些疲意,他仰头望来:“且问,这剑会快结束了吗?”

  “……刚至中场呢。”

  “哦。”他应了一声,就此倚着柱子席地坐下,把斗笠扣在了脸上。

  好像就闭上了眼。

  “……”

  几人有些无言,但这不是他们的园子,侍者既然没有反应,他们也无话可说,彼此对视一番,只好就默认亭外坐了个陌生人。

  雍戟阖着眼,微弱的月光从斗笠的罅隙里散落。

  耳边的吵扰是不会停歇的,酒、诗、剑,这三样东西放到一起,人们就是会热腾腾起来,他来神京后最大的感受就是这个,这个发现一度令他惊异不解,后来才化成嗤笑。

  这里是巽芳园很深的地方了,他背后是亭子,亭子后是座小院,小院有个古老木门,连通的是曲江荒址。

  “没有多少时间了,蜃城那边也腾不出手。”过了一会儿,他闭着眼睛开口,但声音没响起在这个世界。

  花和月都很静,萤虫轻舞,亭中的修者和书生又低笑轻语地聊了起来。

  “我也没有多少可以腾挪的空间了,张宗师,神京里没有雍字旗。”他声音不紧不慢,但很扎实,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不容更改的事实,“李度、鱼嗣诚,经营了这么多年的两个盖子都被掀开了,这于燕王府怎么会是无关紧要呢。我们已经在神京失去了大部分的影响力,剩下的一些也不够牢靠了。”

  似乎花草的律动把声音递入这位世子的耳朵,一道不大苍老,但微哑的声音道:“诚哉如此,一朝树倾,猢狲奔散,蜂蚁匿迹,鸟雀无踪。”

  “雍姓既握重兵,本来就不可能再在朝堂之中扎根,为了施加这些影响,这些年做的事情都很艰难。尚可欣慰的是蜃境里毕竟有所推进。”雍戟道,“有这个也就够了,由来万取一收,不是坏事情。”

  “刺杀……”

  “刺杀,你一定要成功。”雍戟道。

  但安静了一会儿,他睁开了眼,轻声道:“但我知道,其实也未必。”

  微弱的月光和烛光泛在竹网上,雍戟的黑瞳一动不动:“只是我们太需要这次成功了,但运气在我们这边有些销声匿迹。”

  “四十年修为,一条命,我只刺这一剑。”

  “我相信,现在神京没有人比张宗师更适合刺此一剑,没有能更快、更强。如果张宗师以之刺我,我一定会死。”雍戟缓声道,“只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天吗?”

  “我们等待的,不就是一场天意吗。”觥筹的吵嚷似乎加重了眼前的光感,雍戟再次合上眼皮,漠声道,“如果失败,局势就会倾于失控。在神京我们失去遮蔽了,蜃城方面被仙人台咬死不放,在更高层的力量上,已可确认有‘命犬’们的注视……这些都没有什么,只要我依然赶在一切的前面——但洛神宫里的东西会让他们追上来。”

  “但我也无法在这件事上投注更多了。从来,我们没想过会有洛神的钥匙,鱼大监没做成,那便没做成。我们还可以用笨方法、走正路进去,我不能为了其他任何事影响这一条路。你若成了,我就从容取之;你若败了,那我就和他们下一场近乎明牌的棋。”

  雍戟缓声道:“所以,此杀你得到的不会比二十三年前更多,也不会更少……曾经我们成功过的,我希望它如今还能再次成功。”

  “本应如此。”

  “我在神京实在待腻了。”

  “世子想念北地的烈风和骏马吗?”

  “哈哈哈哈。”雍戟笑了,却道,“你不是北境人,不知道北边最美的是什么。”

  “喂,这位侠士,能不能烦请你换个地方休憩,我们想在这里行诗令呢。”

  雍戟慵懒地睁开眼,斗笠缝隙里,国子监的男监生立在上方,干脆的嗓音正传下来。

  “园子里空位还很多,但空亭子就这一间了,我们不认得你,也不方便讲话。”林昱贤道,“这边几位都是凫榜俊杰,家父是刑部侍郎,与兄台初次相见,还请卖个面子。”

  雍戟没有表情,瞥了他们一眼,没有言语,又把眼合上。

  这态度有些恼人了,林昱贤身后旧朋友新朋友都在注视,不禁高声了些:“这位侠士,你既不参会,来亭下躺着做什么呢,我与你说话,怎地不理人!”

  雍戟伸个懒腰,抬手掀开了斗笠,慵眼瞧了瞧他:“我渴了,讨杯水喝成不成呢?”

  “……”林昱贤怔了怔,“成,成的。”

  雍戟坐起来,接过茶水饮了,依然席地倚柱,扫眼过了一边整个园子:“多谢,这什么剑会?最厉害的是谁?”

  “卢家办的,最厉害的当然是杨真冰啊……你这也不知道,怎么在这园子里?”

  “哦,我等着接人,顺便和另一个人谈些事情。”雍戟把茶杯递还,“你们上去打了么,成果如何?”

  这话题几人还是比较满意,林昱贤笑道:“我们上了两人,一人胜了修剑院闻礼,一人惜败金乌王守巳,今夜应当能排个不错的名次。”

  “确实不错。”雍戟瞧了瞧,“是带剑的这两位吗?”

  “是啊。”林昱贤道,“只可惜没得那位公主投目。”

  庭花走上前笑道:“侠士也修剑吗,既然都是同道,一起入亭来聊就是,我们也是刚刚认识。”

  林昱贤还在道:“你们说,一会儿公主是不是会从北门走,我瞧她也没有轿子,我提前过去,说不定有一面之缘呢。”

  傅芝云笑:“你从头到尾都惦记那亭子,怎么,倒还想个乘龙快婿么?”

  林昱贤脸一红,他倒没想那么远,但还是道:“那又有什么不好?我形貌、才学、家世,都也没有拿不出手的地方。”

  几人都笑。

  雍戟转过头来,瞧着他,缓声道:“我倒觉得不太好。”

  “……嗯?”

  “因为那是我老婆。”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