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二章 童梦痕-《食仙主》

  几人怔了一下,都笑起来,这人倚在柱下,像头对大多事情没兴趣、也很难被激怒的睡狮,实在猝不及防他会开这种玩笑。

  六公主本人的消息本来就罕少,就更没听说要履婚的风声了。一时林昱贤觉得他亲切了许多,低腰拍了拍他肩膀,笑道:“你不知她美丑,也不知其好恶,这般张口就来,可大大不妙——我和你说,皇女驸马,未必是份美差呢。”

  雍戟笑了笑:“兴许吧。”

  言罢他又把斗笠扣在脸上,合上了眼睛,这回是真的小憩了。即便只简单几句交谈,也足令几人对其消去警惕,任由他躺在这里,他们回亭继续聊了起来。

  直到剑会结束,杨真冰又是毫无意外的全场第一,姜银儿和左丘龙华则各自只打了一场,似乎对这场剑会兴趣不大。

  剑院学生们成群结队地一同离开,杨真冰和姜银儿跟在队伍后面,五巷丙院是倾院而来,连祝诗诗也跟在后面,显然院友关系处得很好,但七巷庚院却只有杨真冰一人孤伶伶抵达,他不主动跟人说话,别人也不敢跟他说话,姜银儿其实怀疑世兄一走,剩下的两人平日在寝院里也一言不发。颜非卿可能不是拒绝参加这次剑会,而是根本不知道杨真冰出来参加剑会。

  作为友好寝院(自认为),少女将他拉到了自己四人这边的小亭子里,自然也令崔照夜和长孙玦十分惊喜。

  这时人群在前面言语,杨真冰朝少女道:“她怎么说?”

  “六殿下说,世兄应该还要在宫里待一阵子,什么时候回剑院,她也难以知晓。”姜银儿轻叹,“唉,是快两旬没见到世兄了。”

  杨真冰不作声地看着前方,没什么表情。

  “不过杨同修你也不必太担忧,听屈小药君说,世兄履险已毕,也没留下什么重伤,大概是案子还有些尾巴。等诸事皆毕,他应当就回剑院了。”

  “唔。”杨真冰点点头,没再讲话。

  姜银儿这时候听见一道心声:‘她怎么不问问猫的事。’

  姜银儿沉默一下,抿唇抬头看了看夜空,收回目光,微笑自语:“说起来,也很久没见世兄的小猫了,等世兄出来,也就可以见到了吧。”

  然后她静心听了一会儿,旁边没再有心声传来了,显然刚刚这句话带走了黑衣少年的心思,现在已经不在她身上了。

  北门。

  这里很幽静,巽芳园已在东八坊中,位于神京东北角,剑院、国子监都在南边,往南是几乎所有宾客的来处,只有要去宫城寥落的后门,才是往北。

  车马停在园门前,李幽胧提裙登上车子后,回过身牵了朦儿一把,把身形不便的她拉上车来。

  雍戟早坐在车里,还是脏衣泥靴,斗笠倒是从脸上拿下来了,放在膝上。两人进来他没有讲话,只敲了敲厢壁,车马行进起来。

  李幽胧和朦儿小声说着话,朦儿现下不大爱笑,两眼也不总带着憧憬了,从前她好像坚韧乐观得能容下一切苦难,现在她脆弱得好像一撕就碎。

  大约前几日的伤疲留在身体里,朦儿枕着李幽胧的肩膀睡着了。

  “二月我要离开神京一趟,羽鳞试前会回来。”雍戟忽然道。

  李幽胧转过头。

  “婚事我会腾几天出来。”雍戟倚着窗,看着外面,“大概三月吧,把这事办了。”

  “什么时候离开?”

  “不清楚,看天气吧。”

  李幽胧似乎也并不真的关心,只点点头。

  “完婚后你就去北境,一路上都已安排妥当,过了雁门关,有支军队在那儿等候你,会护送你直到下马。”雍戟瞧了瞧她,“这些天里你也可以离宫,来燕王府住。”

  “好。”

  雍戟想了想,也没什么其他的事情,便倚在车窗边阖上了眼。

  “雍戟。”李幽胧忽然道。

  “嗯?”雍戟睁开一条眼缝。

  “向我保证,朦儿永远不会再受到伤害。”李幽胧看着他,浅淡的脸隐约在昏暗的车厢里,“我就永远不会离开雍家。”

  雍戟和她对视着,过了一会儿道:“好,我答应你。”

  车马行在安静的巷中,谁也不晓得这里面装着壬午年大唐最庄严震动的一桩婚事。

  宫城里还是一如旧往,冷墙凉瓦,春也照例在这里冒出些头,但惯常被人忽略,人们眼里还是冬天的荒阔模样。

  白日里李西洲离宫,倒是不必随身守护的,神京城有李缄【同世律】弥漫,此外裴液虽然未亲自验证,但也大概猜到有位不露面的人物在守着女子。

  但若回到朱镜殿,就完全是裴液的责任了。

  用餐、批阅、洗沐、就寝……女子在哪个殿里,裴液就坐在哪个殿门之外,如今夜里很静,裴液听到她在殿里很不均匀的呼吸。

  裴液没有承担过这种任务,他在学着一点点把女子的生活行为围拢得密不透风,出宫送、入宫接,今天吃饭前他让小猫先试毒,得到了小猫的一巴掌和女子的笑声。

  不过这些其实都不是事情的重点了,他可以做得更谨慎些,但那也没什么用,真正的问题是,他不知敌人选择什么时机,又如何抵达。

  十二个时辰、女子会做无数件事情,今天过去,还有明天,明天过去,还有后天。他可以做到在自己看来无限严密的守护,但一定仍有隙漏,不要许多,只要一丝。他是一副藤甲,刺客是一根针。

  所以更重要的还是弄清楚这件事,裴液抱剑坐在台阶上望着天。天亮了就可以去一趟明月宫了,他想。

  但这时他先站起身来,轻轻推开了身后宫殿的门。

  李西洲刚刚服了丹。

  她在床上躺了很久才阖上眼睛,伤体、扰心、致幻、失血四劫如期而至,晕眩感越来越重了,她提前饮了一壶酒,深醉的感觉一波波涌来。思绪倒是凝滞起来,她渐渐忘了此身何处,也忘了自己是谁。

  在这条路上孤自求索,她已经走了很久了,那时候没有握住这么多权力,身后没有这么多力量支持,她比现在矮一些、轻一些,也没有认识裴液。

  与任何人都无关,她朝着自己往回走。

  人长大后总是会忘记很多事情,幼年的耳闻目见风一吹就散,只留一些碎片的颜色和感受,酿成成年后某一刻的流绪微梦。

  但对李西洲来说,那些温暖是刻骨铭心的,因为从那以后的一切都太冷了。

  她一直在用尽所有的力气找回她,大地荒芜,群山和天空都没有表情,她把已经取得的一切尽数丢弃遗忘,来重新扑入那个温暖怀抱。

  唯有忘记,才能找到你。

  ……

  ……

  十天真是好长啊,她掰着自己花生大小的手指。

  天亮一次就掰下一根,她每天都等着黑夜的到来,那时候就可以睡觉了,睡醒之后,就又过了一天。

  “好久不见啦,西西。”

  当她坐在殿里的小椅子上,把最后一根小指掰下来的时候,温柔的语声再次从身后传来,她仰起头,女人正低头笑看她。

  这里是她们第一次遇见的地方,她不敢跑去别处,怕女人找不到她。

  她一下子蹦跳了起来,绊了两下扑过去想要牵住女人的手,女人却已经往殿外小跑而去了,嘴里喊着:“快跑啊西西,荡秋千去喽!”

  她咯咯笑着,连忙颠儿颠儿地追在后面。

  依然是殿里的后院,秋千系在树下,对着那面宫墙。过了十天,她也没有长高,还是得很费劲才能攀上秋千的座板,两只小脚就高高地悬了起来。

  “西西还记得怎么荡秋千吗?”

  “用、用腰腰。”

  她坐在座板上扭来扭去,一边背着十天前的诀窍:“它向前……我也向前,它向后、要是它向后,我也向后。”

  “对!西西真聪明!”女子在旁边笑着,给她喊着助威打气的号子,“一——二!一——二!一——二!”

  但是根本就摇不起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太阳都有些耀眼了,细小的汗珠从她额发间沁出来。

  “腰腰累了。”她仰头道。

  “好,那今天就不打秋千啦,我们……嗯,还去编花环好不好?”

  “好!”

  “走吧!”

  “这是谁、谁做的秋千啊,为什么系这么高啊。”她学着大人埋怨道。

  “这是给西西系的秋千啊。”

  “可是我都够不到地!怎么玩儿啊。”

  “……是啊,系秋千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不来推西西。”

  “可能,可能忙吧。”她其实不大懂“忙”是什么意思,但在她短小人生的经验里,这个字是一件对大人很重要的事,往往代表着拒绝和远离。

  离开院子,她们又寻开得早的春花,继续坐在草地上编花环,这一天她又玩儿得很开心很开心,但看着天要黑下来,她就低着头耷拉下去了。

  “西西这次的花环编得好漂亮啊,这个是什么花啊?西西从哪里找到的?”

  “……”

  “西西你看,真的好漂亮,我都没有见过,你从哪里找的。”

  “……在溪边。”

  “溪边?溪边有这么好看的花吗,西西的眼睛也太厉害了。”

  “……”

  “嗯……等下一次,咱们去……”

  “你,你能不能不要走啊。”

  “……只要过十天嘛,你看,你掰着小手指,睡一觉就掰一根,掰完我就来找你了。”

  “我上回就是这么掰的。”她低着头,踢着脏脏的小鞋。

  “那也,那也没办法啊。”女人蹲在她面前温柔地笑,“西西今天开心吗?”

  “开心……和你玩儿一天,就开心好几天。”

  “那你努力把这个‘好几天’变成‘十天’好不好。这样你刚一不开心,我就来找你了。”

  “好。”

  “那走吧,我送你回殿里睡觉,直到你睡着好不好。”

  “好。”

  她脏兮兮、踉跄跄地把手举在空中,好像被什么人拉着,嘴里念念有词。

  “为什么我总是荡不起那个秋千啊。”她低头看着自己小小的影子。

  “因为西西还小啊,等西西长大一些,就可以自己荡秋千了。”

  “长大?”

  “对啊,长大了,很多事情西西就可以自己做主了,就不需要人照顾了,可以自己交朋友。”女人背着手漫步在身边,“对了,殿外有棵很甜的杏子树,等你长大了,也就可以摘杏子吃了。”

  她皱着小小的眉毛,懵懵懂懂的,其实心里还是想着那个新奇的秋千——高高的、长长的两条绳子,系着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座位……要怎么才能把它荡起来呢?要是高高地荡起来,又该有多好玩儿?

  “唉,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她再次学着大人感叹。

  ……

  ……

  李西洲在朦胧中看见了这一幕,她努力想要张开口,想要从这具小小的身体里清醒过来,向着身边人问一句:“我要怎么才能进入洛神宫呢?”

  她总是有问必答的。

  但最终李西洲还是离她们越来越远了,她不在那里,体内的麟血还在不断地泛上来,这只是一段记忆,她并没有真地重新回到那个温暖的梦中。

  过了挺久才睁开眼,身体依然被烈酒和药性灼烧得难以忍受,淡月洒进来,寝殿里冷又安静。

  “还好吗?”

  她转去头,几层屏风之外,盘坐着一个挺拔的影子,剑横放在他膝上。

  她转回头,好像一下就被拉回了踏实的现实。

  “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寅时了。”裴液道,“能睡就睡一会儿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