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帝王家哪有骨肉亲情-《引朱鸾》

  杜明焕是天绽亮便上衙门里击鼓的。

  若按杜钰早前的意思,有皇城司那几千的人马,不如揭竿搏一搏,可只有杜明焕知道年轻人这个想法有多天真。

  朝堂大权从来没有掌握在他们的手上。

  即便皇城司从前是为皇帝服务,以那样的形式传到他们杜家手上,他们也根本没有过机会成为皇帝的近臣。

  衙门里那几千人马,还有很大一部分是端王的旧属,端王才死了三年,大家的心还火热,一旦知道永嘉郡主是她们杀死的,必定也会把端王的死扣在他们头上。

  三年时间实在太少了,远不足以让他们杜家养成气候。

  被栽培起来的何家张家,被月棠不动声色的消灭之后,余下几乎没有可以直接启用的人了。

  所谓揭杆,那不过是死的更快更彻底一些。

  王府侍卫在黎明时把话送了过来,他就拿起早就准备好了的状纸,和整理好的所有能够成为佐证的证物,依言去了大理寺衙门击鼓。

  衙门里的事晏北出面,月棠留在王府里也没闲着。

  自晏北出门之后,她就坐在了阿篱院子的西厢房,一面煮茶收听着派去四方的侍卫带回来的消息,一面翻阅着阿篱这几年来的药方和起居录。

  杜明焕击鼓告状打头阵,晏北随后乘势而上,很快就在大理寺衙门里升起了堂。

  褚家在朝上盘踞多年,自然各个衙门都有他们的耳目,打杜家告状开始,消息必然就传到了褚家。

  接下来褚家的动向,会决定这场仗要打多久,以及怎么打。

  事情进展的很顺利,她先是得知褚瑄出门,然后是褚瑞冒雨归府,再接着是褚家的耳目匆匆前往其府中报讯。

  “蒋大人,你多派一些人,把褚家四面都给盯严实,所有出入的人和车马,必须跟踪到确切去向。”

  考虑到真正要用人的是她这边,晏北临去之前把蒋绍留给了她。

  蒋绍也很乐意听命行事,早早把人分成了几班,时刻保持院门外有一列人员听候差遣。

  “阿娘!”

  蒋绍离开之后,阿篱就趿着鞋子进来了,老远就把小手臂张得开开的,娇昵地朝她走来。

  芸娘拿着衣裳在后头跟着,诚惶诚恐:“小世子一醒来就找郡主,奴婢拦也拦不住。”

  月棠把阿篱接着抱在膝上,伸手接过芸娘手里的衣裳:“无妨,我给他穿。”

  一面穿着,一面她又看向芸娘:“你先去忙你的,然后把阿篱的早膳送来,我来带他吃。”

  芸娘称是退下。

  月棠往香香软软的孩子脸蛋上亲了一口,然后一层层帮他穿衣,又慢吞吞道:“阿篱是更喜欢父王,还是更喜欢阿娘?”

  把玩着弹弓的阿篱说:“喜欢阿娘!”

  月棠欣慰地又道:“那过些日子我们回自己的家,带阿篱一起回去好不好?”

  “好——”

  孩子拉长音说完,又仰起了小脸:“阿娘去哪里,阿篱和父王就去哪里。”

  月棠手顿住,然后伸开五指耙了耙他乱糟糟的头发,目光温软地注视着他说:“我们不带父王,他有自己的家,我们也有我们的家。”

  阿篱想了想,又点了头,掰起手指头:“那我们就带上高爷爷,金爷爷,芸妈妈,崔表哥,蒋伯伯,如意,阿牛……”

  “好了好了,”月棠忙把他手指头按下去,“我们先洗漱。”

  “好,等洗漱完,我就让阿牛把他爹娘也带上。”

  月棠头皮开始发紧,含糊地嗯了两声,低头给他拧帕子。

  经过这两日自己的引导,吃饭喝水擦脸,这些小事他已经会自己做了。

  眼下看着他笨拙但是又专注的动作,月棠心里叹气。

  打完这一仗之后,她下一步就是回端王府。

  孩子肯定要跟他回去的,已经亏欠了他三年,这辈子她也不可能将他放任在外了。

  但这三年里,和靖阳王府牵绊如此之深,看来想要再像当年一样把他顺利带走,不是那么容易了。

  “郡主!”

  刚带着阿篱在炕桌旁边坐下,霍纭快步进来了,两手接住喊他“霍哥哥”的阿篱,然后脚步未停走到月棠面前:“褚瑄把沈太后告了,说当年二位皇子在入京途中翻船落水是她干的!”

  月棠凝目:“这是胡搅蛮缠?”

  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有拿到沈家参与那场阴谋的确切线索,所以那次翻船事故如果真的属于有人背后作祟,那不应该是褚家以及他的同谋自己干下的吗?

  “不像是!”霍纭把阿篱放到炕上坐下,“褚家在告沈家的时候,拉上了一大帮人在朝上振振有词,他们罗列了整个事件来龙去脉,虽然很多属于臆测,能够拿出来的证据少之又少,可是那样的阵仗之下,如果属于倒打一耙,那么一定会给褚家自己招来麻烦。

  “沈太后和沈家也不是吃素的,万一他们查到了褚家才是真凶的证据,那不是自己跳到沟里了吗?”

  月棠起身,“那就奇怪了,褚家有这样的底气,难道两位皇子失事,当真和他们无关?

  “可若不是他们,为何事情出的这么巧?为何能与宫中的人配合的那般紧密?

  “皇子们失事的消息传到京城,加重了先帝病情,然后先帝降罪于父王,这是他们实施杀人计划的前提,配合他们的怎么可能是沈家呢?”

  她踱了几步,又问霍纭:“沈家如今又是何反应?”

  “沈奕当场就与褚家对骂起来了,也是正好,把褚家当年谋杀郡主和小世孙的事捅到了朝堂文武百官面前。

  “本来杜家状告褚家的事儿,还有一些人没来得及听闻。当场这一告,满殿哗然了。

  “据说皇上也很震惊,沈太后也到了前殿,两边现在吵的不可开交。靖阳王不在,他们两家一吵起来,如今只有皇上和穆家只剩下观望的份了。

  “这些都是枢密院的官员捎出来的。”

  晏北接手枢密院之后,自然要安插一些心腹掌住要职。今日行事之前,也是与他们打过招呼的。

  褚家这一告,且不说能不能得逞,朝上这一乱,倒于她有好处了。

  沈家无论如何担不起这个罪,凶手不是他们,他们必须得想办法证明自己;如果是他们,那他们更得想办法甩掉这个罪,而最好办法,当然就是攻击褚家的弱点。

  “先让他们吵。等吵出头绪来再说。”她在窗下点燃一炉香,“你先去吃些东西,然后再去蹲守。”

  话说完后,她又抬起头来:“你刚才说告状的是褚瑄,那褚瑛呢?”

  “褚瑛今日没上朝!”

  “没去?”月棠顿了下,从香炉上方直起腰来:“那我知道了。”

  她从旁边荷包里掏出两颗碎银:“去路上找饭吃。即刻打听褚瑛去向,速来禀报!”

  “郡主,”蒋绍带了两个侍卫从门外走进来,“褚家那边盯着的兄弟发现,半个时辰前褚家先后有四辆马车出府,分别走的不同方向,全都在城里兜圈!”

  月棠走过来:“都看到马车里是谁了吗?”

  “没看到人,也不确定是否有人!”

  “那当中有一辆车必定是褚瑛!小霍,你这就带着这几位侍卫兄弟一起去!”

  “是!”

  侍卫们走了。

  月棠立在帘栊下出神。

  阿篱扯扯她的衣袖:“阿娘,你是不是也要出门?”

  月棠把他抱回炕上坐着:“阿娘要是出去了,阿篱就去找华爷爷和琴姑姑好不好?”

  阿篱摇头:“阿篱想跟阿娘一起。”

  月棠摸摸他的头,没有说话了。

  ……

  京城里连日传出与端王府有关的案情,如果说杜明焕状告褚家杀人还只是让人暗中围观议论,那么褚瑄状告沈家杀害两位皇子,朝堂上下的议论声就快把整个皇宫内外的屋顶都要掀翻了。

  褚家摆开了阵势,自然不遗余力,逮着沈家穷追不舍,而沈家只怕瞌睡都没清醒,就猛然当了靶子,起初也慌了一阵,但很快也就开始反击。

  皇帝自从登基时起就以自己年轻阅历浅为谦辞,一应大小政事皆听晏、穆、沈、褚家四家先说过之后自己再说,三年来不外如是。

  而因为这当中只有晏北是受命于先帝,有天然的权威,当他坚持中立,另外几家便是想吵也影响有限。

  可今日晏北已经去大理寺主持杜明焕状告褚家一案了,余下再无人可以按得住双方攻势。

  而事实上皇帝自己也是一大早被前来禀报杜明焕状告褚家设局谋杀月棠而扰醒起身的,没想到这件事还没闹明白,紧接着早朝上褚家又告起了沈家。

  真是一锅粥了。

  皇帝看向穆昶。

  只见穆昶微凝双眉,定定望着殿上交锋的双方沉默不语。

  皇帝便微微向前倾了身子:“依舅舅之见,这该如何是好?”

  穆昶收回目光,转身看向他:“先退朝吧。”

  皇帝温顺地点头,面向下方:“大理寺何在?”

  可争辩双方的声音几乎压没他的发话。

  穆昶沉声喝斥了起来:“皇上的问话,你们都听不到吗?”

  到底太傅大人有威慑力,褚家人先收了声,随后沈家也顶着满面愤怒把声音止住了。

  大理寺官员慌忙出列。

  皇帝道:“沈家深为先帝信任,沈太后又为齐王生母,这些年辅佐朝堂功劳甚大,他们怎会是谋杀朕与皇兄的凶手?

  “但褚家既然递了状子,三法司便该接手彻查,任何如此这般吵来吵去成何体统?

  “请太傅大人监审此案,大理寺依旨查办。”

  “遵旨!”

  以穆昶为首,众人纷纷接旨。

  这边厢黄门郎道了退朝,皇帝又道“大傅留步”,而后一路引着穆昶回了紫宸殿。

  一入门后,皇帝先在屏风前站了站,然后才转身,带着三分疑色:“当年皇船出事的确有些蹊跷。我记得那天夜里刚与大皇兄喝完茶道别回舱,一道闪电击中了船只,随后侍卫们立刻就围过来护驾。

  “我与大皇兄皆被围在人群里。

  “那么大只船,挪身的地方十分宽裕,怎么偏偏就开始拥挤起来了呢?

  “而偏偏就在那阵拥挤之中,我与皇兄都被侍卫们裹挟着落了水。”

  穆昶凝默片刻,缓声道:“但事过境迁,当时兵荒马乱的,大家只顾着救人,没能够抓到凶手,如今更不可能再查到了。”

  皇帝微微点头,伸手拈起一片飘落在窗台的黄叶,又忍不住语带低沉:“但大皇兄的尸首直到最后也没被捞上来。水流那么急,我若不是舅舅及时带着水手舍追出去打捞,便也是那个下场。

  “差一点点,朝堂便不是如今的模样了。”

  穆昶目光微闪:“那皇上以为是沈家吗?”

  皇帝摇头:“当时我惊慌失措,什么细节也不记得了。沈太后与沈家是父皇一手扶持起来的,父皇那般疼爱于我,按说他不可能会害我才是。

  “可沈太后又的的确确想把四弟推上皇位。

  “所以,父皇的举措当真是让人疑惑啊。”

  穆昶深深望着他:“皇上心地仁厚,是江山社稷之福。

  “不过皇上少时,臣就不停劝告,帝王家的骨肉亲情,要在意,但也不可全在意。

  “沈太后有自己的儿子,您也只是先帝众多子女之其一,现下您已经登基,江山万民都系于您一人身上,还望皇上切勿犯了为君之大忌,心存妇人之仁。”

  皇帝沉默。

  穆昶拱手要退。

  他却又看过来:“舅舅留步。”说着转到博古架前拿起一只白玉酒斗:“日前得了这个,想到舅舅平日爱小酌几口,特留了下来,这个赠与你用倒是恰当。”

  穆昶望着这酒斗未语。

  皇帝微笑:“快接着吧。没有舅舅,就没有我。不管舅舅如何教导,我永远都记得穆家和舅舅对我的恩情。”

  白玉在暗光之下也泛出润泽的光,像极了眼前的少年。

  穆昶微微沉息,将之接在手上,跪地谢恩。

  殿外的雨已经下了一早上,廊檐下也湿漉漉的了。

  穆昶退出殿门,快步走出几重宫宇才停在廊下:“他等多久了?”

  廊柱后的人走出来:“已经候了有一个时辰。”

  穆昶握紧手里的玉,举步又走向宫门:“把马车拉到宫门下来。”

  ? ?明天七点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