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征途漫漫-《盐都儿女的铁血征途》

  1937年9月18日,自贡的天空仿佛被浓烟熏染,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釜溪河的水面上。晨雾裹着井盐作坊特有的咸涩气味,在青石巷弄间游走,将这座千年盐都笼罩在一片混沌之中。

  李彬立在自流井校场的点将台上,手按腰间勃朗宁手枪,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青砖铺就的校场里,三百余名新兵歪歪扭扭地站成六列,脚下的草鞋沾着昨夜秋雨的泥泞。这些来自盐场灶房、码头货栈的汉子们,大多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粗布短衫,唯有胸口新缝的长方形胸布章泛着刺目的白。队伍最前排,几个精壮后生还保留着盐工的装束——褪色的蓝布围裙上凝结着盐霜,肩头搭着的汗巾浸透了岁月的油渍。

  “立正!“随着传令兵一声嘶吼,队伍里响起此起彼伏的跺脚声。李彬注意到,最右侧那个戴斗笠的小个子青年,慌忙中将草鞋踢飞,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趾。他身旁的壮汉见状,默默脱下自己的草鞋,用绑腿绳捆成两串,挂在两人肩头。

  杨雪峰踏着校场积水走来,腰间牛皮武装带上别着两把二十响,皮靴踩在青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这位川军军官出身的团长,此刻却特意换上了与士兵同款的灰布军装,只是领口处的铜纽扣擦得锃亮。他抬手抹去额角的雨水,目光扫过台下:“弟兄们,晓得今天啥日子不?整整六年前的今天,小鬼子占了东三省!“

  人群中泛起一阵骚动。校场西北角,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挤在校门栅栏外,颤巍巍地举起竹篮:“长官,给娃娃们带点锅盔!“李彬认得他们——那是张家沱盐场的老灶头,上个月还来到县府门前,求着把自家儿子送来当兵。

  “都别乱动!“杨雪峰突然提高声调,伸手扯下衣领的铜扣,“看看咱们这身行头!两杆老套筒,三把大刀片,脚上穿的不如叫花子!可咱们是川军!是盐都的骨头!“他猛地抽出腰间大刀,寒光划破雨幕,“当年石达开在这儿杀过清兵,八十年前李永和蓝朝鼎带着咱们川南子弟反过洋毛子!现在轮到咱们......“

  话未说完,校场东南角突然传来哭声。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冲破警戒线,扑进队伍里抱住个青年大腿:“哥!你说过要带我去富顺吃豆花的!“青年涨红着脸,想推开妹妹又怕伤着她,最后只得把步枪往肩上一甩,将人拦腰抱起。李彬看见青年背上渗出大片汗渍,在灰布军装洇出深色的云纹。

  “放她下来。“杨雪峰走下点将台,从口袋里掏出块硬糖塞进女孩掌心,“等打完鬼子,你哥天天带你吃豆花。“他转身面对新兵,声音低沉却字字千钧,“咱们的命,是盐卤泡大的!当年祖辈们在井架上摔断腿都没哼过声,现在鬼子要抢咱们的盐井、烧咱们的镇子,能忍?“

  “不能!“回答声震得校场边的老槐树簌簌落叶。李彬注意到,几个新兵把拳头攥得发白,指节在雨水冲刷下泛着青白。远处,一队扛着盐包的苦力突然停住脚步,齐刷刷地摘下斗笠,向校场方向躬身行礼。

  正午时分,雨势渐歇。新兵们开始领取装备。军械库里,二十余支汉阳造步枪横七竖八堆在草席上,枪托处的编号早已模糊不清。兰三喜握着一支枪反复摩挲,发现枪管里还结着油泥:“这枪怕有十年没擦过。“他身旁的陈铁锤咧嘴一笑,从怀里掏出块羊油:“俺带着家伙呢!“说着用短刀削下油块,在枪管里来回擦拭。

  周梅森负责分发弹药。铁皮箱打开的瞬间,所有人都倒抽冷气——箱底稀稀拉拉躺着几十发子弹,每发都缠着黑胶布。“省着用。“周梅森把子弹按人数分配,轮到那个赤脚新兵时,特意多塞了两颗,“小老弟,这叫压箱底的宝贝。“

  后勤处的老火夫挑来两担草鞋,鞋底用麻绳密密匝匝纳着。“这是自流井的婆姨们连夜赶的。“火夫抹着汗说,“昨儿个城隍庙戏台都拆了,木头全拿来做鞋楦。“新兵们默默接过草鞋,有人把鞋贴在脸上蹭了蹭,似乎想嗅出妻女的气息。

  暮色降临时,校场里突然响起唢呐声。几个民间艺人挤在校门口,吹着《将军令》为队伍壮行。李彬望着远处釜溪河畔的万家灯火,想起三日前在张家沱盐场的所见:七十八岁的老盐工张有财,颤巍巍地把祖传的青铜盐铲塞进他手里;十六岁的童工狗娃,咬破手指在参军登记簿上按血印;还有那寡妇王刘氏,把亡夫的牛皮绑腿剪碎,分给新兵缠在腰间......

  “出发!“杨雪峰的喊声打断思绪。三百余人的队伍鱼贯走出校场,草鞋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沙沙声响。队伍最前方,两名壮汉抬着自制的木质军旗,旗面是用盐场的帆布染成,上面用朱砂写着“川军157团“五个大字。经过王爷庙时,庙里的道士们突然撞响铜钟,钟声混着河面上的汽笛声,在盐都上空久久回荡。

  队伍刚走出城门,天空又飘起细雨。李彬回头望去,只见校场方向燃起无数火把,像天上坠落的星星。那些没能入伍的汉子们举着火把追来,火把照亮他们脖子上的盐霜,也照亮了他们眼中的泪光。“保家卫国!“的喊声此起彼伏,惊起河畔芦苇丛中的白鹭,扑棱棱飞向沉沉夜幕。

  此刻的李彬并不知道,这支装备简陋的队伍,即将踏上三千余里的漫漫征途。他们中的许多人,将永远留在异乡的土地上,但他们用草鞋丈量过的每一寸山河,都将成为盐都儿女不朽的丰碑。而自贡城的晨雾里,依旧飘着咸涩的味道——那是井盐的气息,也是川军将士们永不磨灭的血性。

  1937年9月下旬的清晨,自贡城外的石板官道上腾起灰黄色的尘雾。杨雪峰攥着缰绳的指节发白,看着身后蜿蜒两里的队伍如同条伤痕累累的灰蛇,在晨雾与尘土间时隐时现。三百双草鞋与碎石路面的摩擦声,像无数砂纸在粗粝地打磨空气。

  “报告团长!二连发现断道!“传令兵翻身下马时,草鞋上的草绳突然崩断,露出被磨得血肉模糊的脚踝。杨雪峰催马向前,只见前方山路被暴雨冲垮的泥石流截断,红褐色的泥浆裹挟着断木横亘在峭壁之间。周梅森已经带着几个人在勘察地形,这位当过煤矿爆破手的泥瓦匠正用刺刀敲打着松动的岩石,溅起的碎石片在他脸颊划出细小血痕。

  “从右侧崖壁绕过去!“杨雪峰话音未落,兰三喜已解下绑腿打成绳索,“我带几个兄弟探路!“六名精壮汉子将步枪背在身后,像壁虎般贴着潮湿的岩壁移动。陈铁锤扛着全连最重的汉阳造机枪,每迈出一步,草鞋就会在苔藓上打滑,他索性将草鞋绑在枪托上,赤脚踩进冰凉的石缝。

  正午时分,队伍卡在一处仅容单人通过的“猴跳崖“。山风卷着砂砾抽打在脸上,杨雪峰看见那个总爱哼川剧的新兵蛋子双腿筛糠,步枪擦着岩壁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别怕!“陈铁锤突然从身后探出铁塔般的身躯,用宽厚的脊背顶住新兵后背,“抓紧我的腰带!“两人挪动的瞬间,杨雪峰听见陈铁锤闷哼一声——他脚掌的血泡在尖锐的岩石上碾得稀烂,暗红血珠顺着石缝渗进泥土。

  夜幕降临时,队伍在山腰一处废弃的盐井旁扎营。篝火升起的刹那,杨雪峰被眼前的景象刺痛:二十几个士兵正用刺刀挑破脚掌上的水泡,盐水混合着血珠滴在篝火里,腾起带着焦糊味的白烟。兰三喜蹲在火堆旁,用匕首削着桐木片:“把这个塞进草鞋里,能少磨点皮肉。“陈铁锤却偷偷把自己那份桐木片分给了受伤的新兵,自己仍套着那双浸透血水的草鞋。

  子夜时分,暴雨倾盆而下。李彬举着马灯巡视营地,看见虎娃正用身体护住弹药箱,雨水顺着他单薄的脊背汇成溪流。“傻小子!“李彬解下蓑衣盖在箱子上,却摸到少年后背密密麻麻的红疙瘩——那是被山蚊叮咬后肿起的硬块。虎娃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傻笑:“参谋长,俺这身肉嫩,蚊子都爱咬!“

  第二天破晓,队伍在泥泞中继续前行。烈日很快将泥浆烤成坚硬的结块,草鞋与地面的摩擦力陡增,不断有人摔倒在碎石路上。周梅森的布鞋早已磨穿,他将绑腿缠在脚上继续行军,每走一步都在泥地上留下带血的脚印。正午休整时,炊事班发现带来的糙米只剩半袋,火夫老李捧着陶罐哽咽:“昨儿夜里,有几个娃娃偷偷往灶膛里塞了自己的口粮......“

  杨雪峰策马来到队伍最末尾,看见几个伤兵互相搀扶着前进。那个曾在校场哭着找哥哥的小姑娘,此刻竟背着比她还高的步枪,咬着牙给伤员递水壶。“都听好了!“杨雪峰突然扯开嗓子,“当年石达开的太平军在这大山里,三天没饭吃照样打胜仗!咱们川军......“他的声音突然哽咽,抬手抹了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水珠,“咱们的婆娘娃儿在等咱们回家!“

  队伍最前方,军旗手王大柱的草鞋彻底散架。他干脆将旗杆绑在背上,赤着脚在滚烫的石板路上奔跑,脚掌被烫起的水泡与地面粘连,每跑一步都撕下一层皮肉。但那面染着盐霜的军旗始终猎猎作响,在阳光下红得刺眼。

  夜幕如墨,油灯在破庙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光晕。李彬将牛皮地图在神案上展开,烛火映照下,川南崎岖的山脉与蜿蜒的河流化作细密的墨线,在泛黄的宣纸上交织成复杂的迷宫。三名参谋围聚在旁,他们的军装下摆还沾着白日行军时的泥浆,手中铅笔在地图边缘沙沙作响。

  “参谋长,按原定路线穿过老君山,虽然路程能缩短二十里,但山道狭窄,一旦遭遇暴雨......“年轻的测绘参谋用红笔在地图上圈出锯齿状的山脉,笔尖微微颤抖。李彬伸手按住他的手腕,目光扫过标注着“塌方高发区“的图例:“去年川康边防军在此折损一个连,连骡马都滚下了悬崖。“

  窗外突然传来战马的嘶鸣,惊飞了梁上的夜枭。李彬起身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山风裹挟着潮湿的雾气扑面而来。远处,零星的篝火在山道间明明灭灭,那是正在露营的川军将士。他看见陈铁锤正帮伤员挑脚上的碎石,兰三喜则带着几个士兵用松枝加固临时搭建的帐篷。这些画面让他的喉头微微发紧——三百多条汉子的性命,此刻都系在这张地图的方寸之间。

  回到案前,李彬从腰间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当地猎户送来的粗粝地图。手工绘制的线条歪歪扭扭,却详细标注着隐秘的山间小径。“走这条'盐帮秘道'。“他用匕首尖指着地图边缘的虚线,“虽然多绕三十里,但能避开塌方区,也能找到三处废弃的盐井作为补给点。“

  更夫敲过三更,庙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李彬迅速吹灭油灯,将地图卷成筒状藏在袖中。门被轻轻推开,虎娃端着粗陶碗闪身而入:“参谋长,火夫大叔熬了草药汤,说是能治脚上的烂疮。“摇曳的月光透过窗棂,照亮少年脸上被蚊虫叮咬的肿块,他却浑然不觉,小心翼翼地将热汤放在案上。

  李彬接过碗时,发现碗底沉着几颗盐粒——那是出发时自贡百姓塞给将士们的“平安盐“。滚烫的药汤混着咸涩的盐味下肚,他望着重新展开的地图,突然想起在自贡招募时,老盐工们布满盐渍的双手。那些粗糙的手掌,此刻仿佛化作无数无形的手,托举着这支队伍在黑暗中前行。

  “传令下去,“他用红笔在地图上重重画了个圈,“寅时出发,经青龙垭转向秘道。让各连准备绳索和火把,遇到陡坡就用绑腿结绳梯。“参谋们迅速记录,笔尖在纸上摩擦的声音,与远处传来的更鼓声交织成独特的节奏。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李彬最后检查了一遍地图。宣纸上的墨迹被汗水晕染,却让那些标注的路线愈发清晰。他将地图贴身藏好,走出庙门,看见整装待发的将士们正互相帮忙用桐油涂抹草鞋。陈铁锤的脚上缠着新换的布条,兰三喜在给士兵们分发用盐巴腌制的野菜。

  “出发!“随着一声令下,队伍如黑色的溪流,悄然汇入黎明前的山道。李彬骑在马上,望着前方起伏的山峦,手中紧紧攥着那张承载着生死的地图。每一道折痕,每一处标注,都凝结着无数个不眠之夜的思索,也承载着三百多名盐都子弟的性命与希望。

  第九日黄昏,队伍终于望见成都城墙的轮廓。三百人的队伍此刻只剩下二百八十七人,许多人的草鞋早已不见踪影,用树皮、布条胡乱裹着的双脚肿胀得如同发面馒头。但当城门守军问起是否需要收容时,所有人都挺直腰杆:“我们是自己走来的川军!“

  杨雪峰下马时,双腿僵硬得几乎无法弯曲。他望着疲惫却依旧挺立的队伍,突然想起出发那日自贡百姓塞进行囊的盐巴——那些凝结着祝福的粗盐,此刻正混着汗水、血水,渗进每个川军将士的衣衫与伤口。夜风掠过城墙,带着成都平原湿润的气息,却盖不住这支队伍身上浓重的硝烟与咸涩的盐味,那是属于盐都儿女独有的、永远无法磨灭的印记。

  1937年10月初,成都北门外的驷马桥畔扬起漫天黄尘。三百余名川军将士拖着血迹斑斑的草鞋,在碎石路上踏出深浅不一的脚印。队伍最前方,军旗手王大柱的双脚早已血肉模糊,却仍将那面染着盐霜的军旗举得笔直,褪色的旗面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杨雪峰拽着缰绳的手掌磨出了血泡,马鞍上凝结的汗水混着泥浆,将灰布军装牢牢粘在背上。他望着城门上方“少城“二字的匾额,耳边仿佛还回荡着出发那日自贡百姓的哭喊声。突然,城门洞里传来马蹄声,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疾驰而出,为首者腰间的中正剑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来者可是自贡募兵?“为首的上校勒住缰绳,目光扫过将士们破烂的军装和血肉模糊的双脚,“李总司令有令,即刻前往北较场点验。“他的语气带着几分傲慢,却在瞥见军旗上斑驳的血迹时,喉结不自觉地动了动。

  成都北较场的演兵场上,军号声此起彼伏。李彬摊开写满批注的花名册,看着将士们列队接受整编。

  “杨雪峰!“点将台上突然传来喊声。杨雪峰戴好军帽,露出被汗水浸透的头发,大步向前敬礼。“奉第二十二集团军司令部委任,“副官展开委任状,“着你为41军22师暂编157团上校团长,即日整训待命。“台下爆发出一阵欢呼,惊飞了校场边梧桐树上的寒鸦。

  接着宣布兰三喜为157团四连连长,周梅森为二连连长,陈铁锤为二连连副等任命。

  当委任状宣读完毕,李彬发现陈铁锤正偷偷把绑腿解下来,给身旁站不稳的新兵扎紧草鞋。这个铁塔般的汉子,脚掌肿得连草鞋都穿不上,却仍咧着嘴对新兵说:“小崽子,等进了城,哥带你吃担担面!“

  暮色降临时,杨雪峰在团部临时驻地清点军械。仓库里堆满了汉阳造步枪,枪管上的铜绿擦都擦不掉。他拿起一支反复端详,突然听见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长官,这是新到的马料。“杨雪峰浑身一震,掀开门帘就看见杨雪东正踮着脚,往马槽里倒着干草。

  “你怎么在这儿?!“杨雪峰冲上前抓住弟弟的衣领,却摸到少年单薄的肩胛骨硌得手掌生疼。杨雪东被拎得双脚离地,却梗着脖子毫不畏惧:“哥,我从自贡就跟着队伍,一路上给伤员换药、帮火夫砍柴,比那些新兵蛋子都能干!“

  记忆突然闪回出发那日,杨雪东躲在送行军礼的人群里,把自己藏在老槐树后面的画面。杨雪峰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从军十年,他见过太多生离死别,却从未想过要把亲弟弟带上战场。“胡闹!这是去打仗,不是过家家!“他的吼声惊得拴在屋檐下的战马扬起前蹄。

  杨雪**然挣脱束缚,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展开后,里面是半块硬得硌牙的锅盔,还有几颗用盐巴腌过的咸菜。“这是路上省下来的,“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你总说川军打仗靠的是盐劲,我身上的盐,可不比他们少!“

  月光从窗棂间漏进来,照亮杨雪东脖颈处的伤口——那是帮炊事班背铁锅时被烫伤的。杨雪峰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那些伤痕,想起十二岁的杨雪东在自贡街头卖盐巴,被军阀的马弁打翻盐筐时倔强的眼神。

  “你给我听好了,“杨雪峰终于松开手,声音低沉得可怕,“从今天起,你就是团部勤务兵。每天天不亮起来喂马、烧水,伤员的绷带要洗得干干净净,少一粒盐巴我都拿你是问!“杨雪东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啪地立正敬礼:“保证完成任务!“转身时,少年偷偷抹了把脸,却被杨雪峰看得真切。

  深夜,杨雪峰独自坐在团部办公室。案头摆着刚送来的作战地图,豫鲁平原的轮廓在油灯下显得格外刺眼。窗外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他知道,那些疲惫不堪的弟兄们,正枕着步枪和衣而眠。突然,门被轻轻推开,杨雪东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进来,碗里还飘着几片珍贵的姜片。

  “哥,这是火夫大叔特意留的。“少年把汤放在桌上,“他们说,你已经三天没合眼了。“杨雪峰望着弟弟单薄的背影,想起出发时自贡百姓塞进行囊的盐巴——那些凝结着祝福的粗盐,此刻或许正混着汗水,渗进每个川军将士的衣衫与伤口。

  成都的秋夜带着寒意,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杨雪峰喝了口姜汤,咸涩的味道在舌尖散开。他铺开信纸,借着微弱的灯光写下家书。笔尖悬在纸上许久,最终只写了短短一行:“家中一切安好,勿念。“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北较场再次响起激昂的军号。杨雪峰站在点将台上,看着整齐列队的157团将士。杨雪东站在在队伍里,正踮着脚往这边张望。陈铁锤扛着修好的重机枪,周梅森在给士兵们分发新领的弹药,兰三喜则在教新兵如何用绑腿制作简易担架。

  “弟兄们!“杨雪峰的声音响彻演兵场,“从今天起,我们就是第二十二集团军的一把钢刀!不管前面是东洋鬼子,还是刀山火海,我们川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熟悉的面孔,“我们盐都的汉子,绝不后退半步!“

  掌声如雷响起时,杨雪峰看见杨雪东涨红着脸拼命鼓掌,眼中闪烁着骄傲的光芒。秋风掠过校场,卷起几片泛黄的梧桐叶,却吹不散这支来自盐都的队伍身上,那股浓烈的、带着咸涩与热血的气息。

  成都的深秋,银杏叶铺满了少城街巷。杨雪峰站在北较场营房的台阶上,望着远处忙碌的士兵们正在整理行囊。寒风掠过他的衣角,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眉间的忧虑。

  “哥!“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杨雪东背着一大捆柴火,小跑着过来。少年的脸庞被风吹得通红,鼻尖上还沾着些许煤灰,粗布军装对于他来说显得过于宽大,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杨雪峰伸手接过柴火,重重地叹了口气:“不是让你去帮伙房烧火吗?怎么又跑出来了?“

  “我把火生好了!“杨雪东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而且我还学会了用盐水给伤员清洗伤口,他们都说我做得比医官还好!“他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杨雪峰看着弟弟稚嫩却坚定的脸庞,心中五味杂陈。自从杨雪东跟着部队来到成都,这小子就像个小尾巴一样,总是跟在自己身边。无论是帮伤员换药,还是给战马喂料,他都抢着去做,从不喊苦喊累。

  “你这小子,非要跟着来,吃得了这苦吗?“杨雪峰故意板起脸,“接下来的路可不像在成都城里这么轻松,要翻山越岭,风餐露宿,还随时可能遇到危险。“

  杨雪东胸脯一挺,眼神中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哥,你能行,我也能行!我要和你们一起打鬼子!你别忘了,我在自贡的时候,天天跟着盐工们干活,挑盐巴、背麻袋,什么苦没吃过?“说着,他撸起袖子,露出虽然纤细但结实的手臂,“你看,我有力气!“

  杨雪峰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轻轻敲了敲弟弟的脑袋:“就你嘴硬。“但他心里,却暗暗为弟弟的勇气感到骄傲。这个从小在自己庇护下长大的弟弟,如今为了家国大义,毅然踏上这条充满艰险的道路。

  1938年初,凛冽的寒风裹挟着战火的硝烟,在华夏大地肆虐。日军的铁蹄肆意践踏着祖国的山河,局势愈发紧张,整个中华大地都笼罩在战争的阴霾之下。

  在四川盆地,李彬和杨雪峰接到了开赴鲁南台儿庄地区的命令。消息传开,川军将士们群情激昂,纷纷摩拳擦掌,渴望奔赴前线,与日寇决一死战。李彬,这位身材魁梧、眼神坚毅的川军将领,站在点兵场上,望着眼前士气高昂的士兵们,心中满是感慨。他深知,此去征程漫漫,生死未卜,但保家卫国的重任,容不得他有丝毫退缩。

  杨雪峰穿梭在士兵中间,检查着大家的装备,一边鼓励着士兵们,一边默默记挂着每一个细节。此时的川军,装备简陋,士兵们大多穿着单衣,脚上的草鞋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武器也多是老旧的步枪,但这些都无法磨灭他们眼中炽热的报国决心。

  第二天清晨,部队整装待发。杨雪东站在队伍的末尾,紧紧攥着自己的水壶。他的脚上穿着一双新草鞋,是昨晚陈铁锤熬夜给他编的,鞋面上还细心地用红绳系了个结。

  “出发!“随着一声令下,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成都。杨雪东迈着轻快的步伐,跟在队伍后面。一开始,他还兴奋地东张西望,对沿途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但很快,漫长的行军就让他尝到了苦头。

  随着一声令下,川军部队踏上了征程。他们沿着崎岖的山路,日夜兼程。一路上,道路泥泞不堪,许多地方甚至没有像样的公路,士兵们只能徒步前进。沉重的装备压在肩上,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但没有一个人掉队,没有一个人喊累。

  队伍路过一个个村庄,当地的百姓听闻川军是去打鬼子的,纷纷自发地来到路边,为他们送上食物和水。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颤颤巍巍地将手中的馒头递给士兵,眼中含泪说道:“孩子们,吃饱了好打鬼子,俺们等你们胜利归来!”士兵们接过食物,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更加坚定了他们奔赴前线的决心。

  夜晚,队伍在荒野中扎营。寒风呼啸,吹得帐篷呼呼作响。士兵们围坐在篝火旁,分享着一天的见闻。有的士兵拿出随身携带的家书,借着篝火的微光,轻声念给同伴们听。那字里行间,满是家人的牵挂和对胜利的期盼。

  山路崎岖难行,碎石硌得脚掌生疼。杨雪东咬着牙,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又被冷风一吹,寒意刺骨。但每当他想要放慢脚步时,总能看到不远处哥哥骑马巡视的身影,那身影仿佛带着一股无形的力量,支撑着他继续前行。

  中午休息时,杨雪东主动帮着分发干粮。他把自己那份省下一半,悄悄塞给了队伍里年纪最小的新兵。“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走路。“他笑着说,仿佛自己一点都不饿。

  夜晚宿营,杨雪东总是最后一个休息。他帮着搭帐篷、烧水,还学着兰三喜的样子,用草药给受伤的士兵敷伤口。月光下,他认真的模样,让不少老兵都为之动容。

  李彬和杨雪峰也没有休息,他们聚在一起,研究着地图,商讨着行军路线。李彬指着地图上的一处险要之地,说道:“这里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如果日军在此设伏,我们必然会遭受重创,必须小心谨慎。”杨雪峰点头表示赞同,同时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们可以派出侦察兵提前探路,确保安全后再通过。”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制定出了详细的行军计划。

  一天傍晚,队伍在一个小村庄外扎营。杨雪东跟着几个老兵去村里找柴火,却发现村子里只剩下老弱妇孺。原来,青壮年都已经被抓去当兵,或是逃荒去了。看着村民们饥寒交迫的样子,杨雪东偷偷把自己的口粮分给了他们。

  “雪东,你在干什么?“杨雪峰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

  杨雪东有些慌张:“哥,他们太可怜了......“

  杨雪峰沉默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干粮,递给弟弟:“去,再给他们送点。“看着弟弟欢快跑去的背影,杨雪峰嘴角微微上扬。

  在漫长的行军途中,杨雪东渐渐适应了艰苦的生活。他学会了在野外辨别方向,学会了用竹筒取水,还学会了简单的包扎和急救。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人照顾的少年,而是成长为一名真正的战士。

  有一次,队伍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山路变得泥泞不堪,不少士兵滑倒摔伤。杨雪东毫不犹豫地冲上前,搀扶着受伤的战友。雨水打在他的脸上,模糊了视线,但他依然坚定地往前走。

  “小心!“杨雪峰的喊声突然响起。杨雪东抬头,只见一块巨石正从山上滚落下来。千钧一发之际,他用力将身旁的战友推开,自己却被石头擦到了手臂,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袖。

  “雪东!“杨雪峰飞奔过来,眼神中满是焦急。他迅速撕下衣襟,为弟弟包扎伤口,“你不要命了?!“

  杨雪东却笑着说:“哥,我没事。保护战友,是一个兵该做的。“

  杨雪峰看着弟弟倔强的眼神,心中既心疼又欣慰。他知道,在这条充满血与火的征途上,杨雪东已经真正长大了。

  此后的日子里,杨雪东更加拼命。他主动承担最累最危险的任务,跟着周梅森学习打枪,跟着兰三喜练习拼刺刀。他的进步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就连一向严肃的陈铁锤,也经常拍着他的肩膀夸奖:“好小子,有出息!“

  杨雪峰看着弟弟一天天成长,心中的担忧渐渐变成了骄傲。他明白,杨雪东选择这条道路,不仅仅是为了追随自己,更是为了心中那份保家卫国的信念。而这份信念,也正是支撑着整个川军队伍,在艰难困苦中不断前行的力量。

  每当夜深人静,杨雪峰看着熟睡的弟弟,总会想起小时候的点点滴滴。那个跟在自己身后要糖吃的小男孩,如今已经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轻轻为弟弟掖好被角,心中默默发誓:无论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他都要保护好这个倔强又勇敢的弟弟,和他一起,并肩战斗到最后一刻。

  队伍正向着台儿庄方向日夜兼程,沉重的脚步声踏在大地上,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将士们绷紧的心弦上。杨雪峰骑在一匹瘦马上,身姿挺拔,眼神却透着疲惫与坚定。他不时抬头望向远方,似乎能看到那即将到来的战火硝烟。李彬则在队伍中穿梭,鼓舞着士兵们的士气,沙哑的声音在队伍中回荡:“弟兄们,咱们加快脚步!到了台儿庄,狠狠揍那些小鬼子!”

  就在这时,一名传令兵骑着快马,风驰电掣般赶来,马蹄扬起滚滚尘土。他在杨雪峰面前猛地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脸色苍白,声音带着颤抖:“报……报告!四川省**刘将军,在武汉逝世了!”

  这句话,如同一颗重磅炸弹,瞬间在队伍中炸开了锅。原本整齐的脚步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愣住了,仿佛被定在了原地。

  杨雪峰的身子猛地一震,手中的马鞭险些掉落。他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传令兵咽了口唾沫,又重复了一遍:“四川省**刘湘将军,于近日在武汉逝世!”

  “刘将军……”杨雪峰喃喃自语,眼眶瞬间红了。他想起出征前,刘湘将军慷慨激昂的讲话,那坚定的眼神,那对抗战胜利的殷切期望。如今,将军却永远地离开了。

  一旁的李彬也是眼眶泛红,他狠狠地一拳砸在自己的大腿上,怒吼道:“小鬼子!这都是你们害的!刘将军一心抗日,却……”

  士兵们的脸上,悲痛与愤怒交织。有的握紧了拳头,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有的双眼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还有的直接跪在地上,朝着四川的方向磕起头来。

  “刘将军啊,您怎么就走了……”

  “咱们还没给您争光,您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小鬼子,血债血偿!此仇不报,我们誓不为人!”

  压抑的哭声和愤怒的呼喊在队伍中响起,将士们心中的悲痛,如汹涌的潮水,难以抑制。而这份悲痛,很快就转化为对日寇的满腔仇恨,那仇恨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在每个人的心中越烧越旺。

  杨雪峰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挺直腰杆,大声喊道:“弟兄们!刘将军虽然走了,但他的遗志还在!他希望我们能把小鬼子赶出中国,我们不能让他失望!”

  “对!不能让刘将军失望!”李彬跟着高呼。

  “赶走小鬼子!为刘将军报仇!”士兵们纷纷响应,声音震耳欲聋,响彻云霄。

  此时,天边的晚霞如血一般红,仿佛是为刘湘将军的离去而默哀,又像是在为川军将士们的复仇怒火添柴加薪。在这片被夕阳染红的大地上,川军将士们重新整队,迈着坚定有力的步伐,向着台儿庄继续前进。他们的身影,在晚霞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悲壮而又充满力量,每一个人都怀揣着对统帅的思念和对日寇的仇恨,决心在台儿庄的战场上,用热血和生命,为刘湘将军,为国家和民族,拼出一条血路。

  经过漫长的跋涉,川军部队终于接近了鲁南台儿庄地区。此时,前方传来消息,他们即将与前期到达的41军22师副师长陈云飞汇合。李彬和杨雪峰听闻后,心中充满期待,加快了行军的步伐。

  当川军部队到达约定地点时,远远地就看到陈云飞带着几名士兵在路口等候。陈云飞身材高大,目光如炬,身上透着一股久经沙场的英气。见到李彬和杨雪峰率领的川军部队,他脸上露出欣喜又期待的神情,大步迎上前去,紧紧握住二人的手,激动地说道:“可算把你们盼来了!如今形势危急,日军正步步紧逼,咱们一起并肩作战,定要让小鬼子知道,我中华儿女不是好欺负的!”

  李彬和杨雪峰也十分激动,三人相互寒暄了几句后,便迅速凑到一起,开始讨论当前的局势和作战计划。陈云飞拿出一张详细的地图,铺在地上,指着上面的标记说道:“目前,日军已经占领了这几个重要据点,他们的兵力部署和武器装备都占据优势。但我们也有自己的优势,这里地形复杂,我们可以利用地形进行防御和反击。”

  李彬仔细观察着地图,沉思片刻后说道:“我们川军虽然装备不如日军,但我们有的是不怕死的精神。只要合理安排防线,定能给日军一个下马威。”杨雪峰则补充道:“我们还需要加强情报收集,及时掌握日军的动向,这样才能做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热烈地讨论着。他们分析了日军的进攻路线,推测了日军可能的战略意图,同时也研究了自身的防御弱点和应对措施。陈云飞介绍了当地的民情和周边的地理环境,为李彬和杨雪峰提供了许多重要的信息。

  在讨论过程中,突然一名士兵匆匆跑来,报告说前方发现了一小股日军的侦察部队。三人立刻停止讨论,神情变得严肃起来。陈云飞说道:“看来日军已经察觉到我们的行动了,这股侦察部队不能让他们跑回去通风报信,否则我们的部署就会暴露。”李彬点头同意,果断下令:“杨雪峰,你带领一个营的兵力,迅速前去消灭这股日军,记住,一定要干净利落,不能留下任何活口。”

  杨雪峰领命后,迅速挑选了一个精悍的营,朝着日军侦察部队的方向悄悄摸去。他凭借着丰富的作战经验和敏锐的洞察力,带领士兵们巧妙地避开了日军的巡逻,逐渐接近了目标。当距离日军侦察部队还有几十米时,杨雪峰一声令下,士兵们如猛虎下山般冲了出去,瞬间与日军展开了激烈的战斗。

  日军侦察部队没想到会遭到如此突然的袭击,顿时乱了阵脚。但他们毕竟训练有素,很快便组织起了抵抗。一时间,枪声大作,硝烟弥漫。杨雪峰沉着冷静地指挥着战斗,他不断调整战术,利用地形优势,对日军进行分割包围。

  经过一番激烈的拼杀,日军侦察部队被全部消灭。杨雪峰清理完战场,确保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后,迅速带领部队返回。当他向李彬和陈云飞汇报战果时,两人都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这场小胜,不仅打击了日军的嚣张气焰,也极大地鼓舞了川军的士气。三人继续深入讨论作战计划,他们根据战场形势,决定将部队分成几个部分,分别部署在不同的战略要地,形成相互呼应的防御体系。同时,他们还制定了详细的作战预案,以应对日军可能的各种进攻方式。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川军部队按照计划进行着紧张的战前准备。李彬和杨雪峰亲自到各个部队检查准备情况,他们鼓励士兵们要保持高昂的斗志,同时也关心着士兵们的生活和训练。陈云飞则利用自己在当地的关系,积极为部队筹集物资,保障后勤供应。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战的气氛越来越浓。川军将士们严阵以待,他们知道,一场残酷的战斗即将来临,但他们毫不畏惧,因为他们心中怀着对祖国的无限热爱和对侵略者的满腔仇恨,他们坚信,只要团结一致,就一定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

  1938年3月的鲁南大地,春寒料峭,寒风中裹挟着硝烟与尘土的气息。李彬、杨雪峰与陈云飞等人正在临时指挥部里研究作战方案,墙上挂着的大幅军事地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敌我态势,红蓝线条犬牙交错,宛如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口。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指挥部内凝重的气氛。一名传令兵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内,他浑身沾满尘土,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却难掩眼神中的急切:“紧急命令!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电令!”

  屋内众人瞬间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传令兵。李彬快步上前,接过那份盖着鲜红印章的命令。展开电文的瞬间,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李宗仁在命令中明确要求,川军22集团军邓锡侯部即刻承担起防守藤县、康庄、泥沟车站、北洛地区等重要防线的重任。这些地方皆是拱卫台儿庄的关键节点,一旦失守,整个鲁南战局都将陷入被动。

  “藤县、康庄、泥沟车站、北洛……”李彬低声重复着这些地名,手指在地图上逐一划过,眉头越皱越紧。藤县地处交通要道,是日军南下的必经之路;康庄位于台儿庄北侧,是防御体系的重要屏障;泥沟车站掌控着铁路运输线,战略意义不言而喻;北洛地区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却是连接各防线的枢纽。这每一处防线,都像是棋盘上的关键棋子,稍有闪失,满盘皆输。

  陈云飞凑到地图前,神色凝重地说:“这些防线跨度大,兵力分散,而我们的装备和兵力本就不占优势,防守难度极大。”他的话让屋内气氛愈发沉重,众人都明白,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硬仗。

  杨雪峰站在一旁,眼神坚定如铁。自参军以来,他经历过无数次战斗,但此刻心中的责任感却前所未有的强烈。他向前一步,沉声道:“无论困难多大,我们川军绝不能退缩半步!国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是我们报效祖国的时候了!”他的话语掷地有声,仿佛在寂静的指挥部里投下一颗火种,点燃了众人的斗志。

  李彬看向杨雪峰,目光中满是信任与期许:“雪峰,康庄防线至关重要,我决定让你率领157团前去驻守。你可有信心?”

  杨雪峰挺直腰杆,“啪”地一个立正,向李彬敬礼,声音洪亮而坚定:“请长官放心!157团全体将士誓与康庄共存亡!只要我杨雪峰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让鬼子踏进康庄半步!”

  军令如山,刻不容缓。杨雪峰立即返回部队,传达作战命令。此时的157团营地内,士兵们正在紧张地进行战前准备。有的擦拭枪支,有的修补草鞋,有的整理行囊。当他们得知要前往康庄防守的消息后,原本忙碌的营地瞬间安静下来,随即爆发出一阵激昂的呐喊:“保家卫国!死守康庄!”

  杨雪峰站在队伍前,看着眼前这些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们大多来自四川的穷苦人家,穿着破旧的军装,脚上的草鞋磨得发白,手中的步枪也老旧不堪,但每个人的眼神中都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他的心中涌起一股热流,大声说道:“兄弟们!我们川军出川,为的就是守护这片土地,保护我们的父老乡亲!康庄就是我们的阵地,就是我们的家!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把鬼子挡在外面!”

  “杀鬼子!保家园!”士兵们的呐喊声响彻云霄,惊飞了远处树上的寒鸦。

  简单的动员会后,157团迅速集结,踏上了前往康庄的征程。队伍沿着崎岖的土路行进,脚步声与武器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曲悲壮的战歌。路边的村庄早已人去楼空,残垣断壁间还能看到战火留下的痕迹,这更加坚定了将士们心中的信念:绝不能让更多的同胞受苦,绝不能让国土再遭践踏。

  一路上,杨雪峰骑着马来回穿梭在队伍中,不时地鼓励士兵,检查行军情况。他深知,此次行军时间紧迫,必须尽快赶到康庄构筑防线,但又不能让士兵过度疲劳影响战斗力。“加快脚步!”“注意保持队形!”他的声音在队伍中不断响起。

  当队伍行至一处山坳时,天空突然阴沉下来,狂风大作,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道路瞬间变得泥泞不堪,士兵们的草鞋陷进泥里,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有的士兵摔倒了,立刻被身边的战友拉起来;有的士兵的步枪被泥水弄脏,顾不上擦拭继续前进。杨雪峰跳下马来,与士兵们一起在雨中跋涉,他大声喊道:“兄弟们,这点风雨算什么!康庄的百姓还在等着我们,咬牙坚持住!”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朦胧。但157团的将士们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他们顶着风雨,坚定地朝着康庄的方向前进。经过几个小时的艰难行军,雨势渐渐减弱,远处终于出现了康庄的轮廓。

  杨雪峰站在一处高地上,望着眼前的村庄。康庄坐落在一片开阔的平原上,四周一马平川,几乎无险可守。村口的老槐树在风中摇曳,仿佛在诉说着即将到来的战火。他深知,要在这里建立起有效的防线,困难重重,但无论如何,他都没有退路。

  “全体都有!进入康庄,立刻勘察地形,准备构筑工事!”杨雪峰一声令下,士兵们迅速散开,投入到紧张的战前准备工作中。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恶战,即将在这片土地上展开……

  清晨,康庄的晨雾还未散尽,杨雪峰便踩着沾满泥浆的草鞋,带着作战参谋和几个班长开始了细致的地形勘察。早春的鲁南大地依旧透着刺骨的寒意,呼啸的北风卷着沙尘扑面而来,刮得人脸生疼。杨雪峰紧了紧身上单薄的棉大衣,眉头紧锁,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四周开阔的平原。

  “团长,这地形对咱们太不利了。“作战参谋王强忧心忡忡地说道,“方圆十里一马平川,根本没有天然屏障,日军的坦克和重炮一旦展开,咱们根本挡不住。“

  杨雪峰没有立刻回应,他弯腰抓起一把泥土,仔细观察着土质。这里的泥土黏性很强,倒是构筑工事的好材料。他直起身子,指着村子南面的一处低洼地说道:“把机枪阵地设在那里,利用低洼地形形成火力网。村口的老槐树可以作为观察哨,不过得用树枝伪装好。“

  “可是团长,就靠这些土办法,真的能挡住日军的进攻吗?“一个年轻的班长忍不住问道。

  杨雪峰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坚定:“当年诸葛孔明能在定军山设八阵图,咱们川军也能在康庄筑起铜墙铁壁。只要把工事修得足够坚固,把火力配置得足够合理,小鬼子休想前进一步!“他的声音虽然不高,却透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勘察完地形,杨雪峰立刻召开战前会议。简陋的村公所里,十几名军官围坐在一张破旧的木桌旁。墙上挂着一张手绘的康庄地形图,杨雪峰用树枝指着地图上的各个点位,有条不紊地部署着:“一连负责村口防线,重点构筑反坦克壕沟;二连在村子东侧设置暗堡群;三连在村西头修筑散兵坑,形成交叉火力。记住,每个工事之间必须保持火力支援距离。“

  “报告团长!“三连长举手问道,“我们连只有二十挺机枪,火力是不是太薄弱了?“

  “这是我们目前能调配的全部重武器了。“杨雪峰沉声道,“但别忘了,我们还有一样最厉害的武器——川军的血性!“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知道大家都清楚当前的形势,我们装备不如日军,兵力也不占优势,但我们身后就是台儿庄,就是千千万万的同胞。我们退无可退,唯有死战!“

  会议结束后,紧张的工事修筑正式开始。士兵们分成小组,拿着铁锹、十字镐等简陋工具,在刺骨的寒风中奋力挖掘。冻土坚硬如石,一镐下去只留下浅浅的痕迹,不少士兵的虎口都被震裂,鲜血顺着镐柄往下流,但没有人停下来包扎。

  “加把劲!“杨雪峰亲自加入挖掘队伍,“当年我们川军出川,连草鞋都穿不上,现在有铁锹有镐头,还怕修不好工事?“在他的带动下,士兵们的干劲更足了,挖掘声、号子声此起彼伏。

  然而,老天爷似乎也在考验着这群川军将士。正当工事修筑到关键阶段时,天空突然乌云密布,转眼间便下起了倾盆大雨。雨水混着泥浆,让本就泥泞的道路变得更加难行。沙袋被雨水浸透,变得异常沉重,几个士兵合力才能拖动一个。

  “不能停!“杨雪峰站在雨中大声喊道,“小鬼子可不会等雨停了才进攻!“他带头扛起沙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工事处运送。在他的感召下,士兵们不顾浑身湿透,咬牙坚持工作。有人滑倒在泥水里,立刻被战友拉起来;有人的伤口被泥水浸泡,疼得直冒冷汗,却只是简单包扎后继续投入战斗。

  夜幕降临,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杨雪峰看着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心中满是心疼。但时间紧迫,他只能不断鼓励大家:“再坚持一下!多挖一寸战壕,就能多一分胜算!“

  就这样,在连续三天三夜的艰苦奋战中,康庄防线终于初具规模。村口挖了三道反坦克壕沟,沟底布满尖桩;村子四周建起了密密麻麻的散兵坑,彼此之间由交通壕相连;暗堡群巧妙地隐藏在民房和土堆后面,形成了交叉火力网。最让人惊叹的是,士兵们还利用村里的废弃砖瓦,在关键位置筑起了坚固的机枪堡垒。

  看着眼前的防线,杨雪峰的眼眶不禁湿润了。这哪里只是一道防线,这是全团将士用血汗浇筑的生命屏障!他走到一处机枪阵地前,拍了拍正在擦拭枪支的士兵:“小伙子,干得好!等小鬼子来了,就让他们尝尝咱们川军的厉害!“

  “团长放心!“士兵抬起头,眼神中透着坚定,“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让鬼子靠近半步!“

  此时的康庄,在经历了三天三夜的奋战后,终于在暴雨中完成了蜕变。曾经宁静的村庄,如今布满了防御工事,处处弥漫着肃杀之气。杨雪峰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望着远方的地平线。他知道,一场恶战即将来临,但他和他的157团早已做好了准备。

  “报告!“一名侦察兵气喘吁吁地跑来,“日军先头部队距离康庄还有二十里!“

  “通知各连,进入战斗位置!“杨雪峰的声音冷静而坚定,“是时候让小鬼子见识见识,什么是川军的铁血防线了!“

  随着一声令下,157团全体将士迅速进入阵地,他们握紧手中的武器,目光坚定地望向远方。一场关乎民族尊严的生死之战,即将在这片被汗水和鲜血浸透的土地上展开。而康庄的防线,将成为川军将士们用生命捍卫的最后一道屏障。

  1938年3月的鲁南大地,寒风裹挟着黄沙在旷野上肆虐。杨雪峰站在队伍最前方,望着远处康庄城墙上斑驳的弹痕,腰间的二十响手枪仿佛突然变得滚烫。两百余天前从自贡出发时的草鞋印记,此刻正与这片焦土上的弹坑重叠——这是他们跨越千里的最后一步。

  “报告团长!“通信兵跌跌撞撞跑来,军装上沾满泥浆,“王副军长命令,全团即刻进驻关帝庙阵地!“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沉闷的爆炸声,惊起芦苇荡里的寒鸦。杨雪东背着医药箱冲到哥哥身边,少年的脸庞被风沙打磨得黝黑,却掩不住眼中跳动的火苗。

  队伍刚进入阵地,李彬便踩着满地碎砖赶来。参谋长的灰布军装早已褪成土色,胸前的地图袋磨得发亮,里面藏着他们穿越豫东平原时用草木灰绘制的路线图。“日军矶谷师团正从峄县方向压过来,“他展开皱巴巴的作战地图,手指点在台儿庄西门,“咱们157团守的这片区域,是整个防线的咽喉。“

  夜幕降临时,陈云飞带着先期抵达的部队前来会合。这位新任副师长的马靴上还沾着徐州的泥土,见到李彬时,两人的手掌紧紧握在一起,虎口处的老茧相互摩挲。“川军兄弟来得正是时候,“陈云飞的声音带着沙哑,“鬼子的坦克已经碾过韩庄了。“

  阵地上,周梅森正带着四连构筑工事。士兵们用刺刀挖开冻土,却发现下面埋着去年的麦茬,锋利的秸秆扎进掌心,鲜血混着泥土糊满了战壕壁。兰三喜突然喊起来:“都停下!把随身带的盐巴撒进去!“这个曾在自贡盐场当窑工的连长,此刻将粗盐均匀地洒在潮湿的泥土上,“盐能让土变硬,鬼子的炮弹没那么容易掀翻!“

  陈铁锤抱着机枪守在阵地前沿,他特意用盐卤浸泡过的帆布包裹枪身,防止潮湿生锈。当杨雪东抱着弹药箱爬过来时,这个铁塔般的汉子突然扯开衣襟:“小子,把绷带绑紧点!“少年这才发现,陈铁锤的腹部缠着渗血的布条——那是三天前在日军侦查队遭遇战留下的伤。

  凌晨三点,阵地突然响起刺耳的警报声。杨雪峰举起望远镜,只见远处的地平线上,日军坦克的探照灯如同魔鬼的眼睛,刺破浓稠的夜色。“传令下去,“他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没有命令,不许浪费一颗子弹!“身旁的杨雪东紧紧攥着红十字臂章,医药箱里的绷带还带着成都兵工厂的机油味。

  第一波炮击来得毫无征兆。炮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声中,杨雪峰感觉脚下的土地都在震颤。关帝庙的飞檐被炸得粉碎,瓦片像雨点般砸在士兵们身上。“卧倒!“李彬扑倒杨雪东的瞬间,弹片擦着参谋长的耳际飞过,在青砖墙上留下焦黑的痕迹。

  硝烟未散,日军步兵已借着烟雾逼近。杨雪峰看见前排士兵们将手榴弹拉线塞进嘴里——这是川军特有的战前仪式。“打!“随着一声怒吼,汉阳造步枪喷出火舌,陈铁锤的重机枪也发出沉闷的咆哮。子弹打光了,士兵们抄起大刀跃出战壕,喊杀声与金属碰撞声在运河上空回荡。

  混战中,杨雪东背着药箱在战壕间穿梭。当他发现一名腿部中弹的士兵时,少年二话不说撕开自己的衬衫做绷带。突然,一发掷弹筒落在不远处,气浪将他掀翻在地。等他挣扎着爬起来,发现医药箱已经被炸飞,散落的绷带在炮火中飘扬,像极了自贡街头祈福的经幡。

  激战持续到黎明时分。当第一缕阳光照在台儿庄残破的城墙上,杨雪峰踩着满地尸体巡视阵地。157团的军旗依然在关帝庙废墟上飘扬,只是旗面已被鲜血染成深褐色。

  “哥!“杨雪东浑身是血地跑来,‘’卫生队的药全用完了......“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脸上的硝烟被泪水冲出两道白痕。杨雪峰摘下军帽,望着天空盘旋的乌鸦,突然想起出征时自贡百姓说的话:“川军出川,不死不还。“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激昂的冲锋号声。王铭章的主力部队从侧翼杀来,陈云飞骑着马挥舞战刀,带领援军冲进敌阵。杨雪峰握紧手中的大刀,转头看着剩下的弟兄们——这些从盐都走来的汉子,脸上带着与盐碱地一样倔强的神情。

  “川军兄弟们!“他的声音穿透硝烟,“咱们的草鞋踏过了半个中国,今天就在这里......“话音未落,士兵们齐声呐喊:“踏碎鬼子的狗头!“这声怒吼,惊得运河的冰面都为之震颤,仿佛整个鲁南大地都在回应这群来自盐都的铁血儿郎。

  当夕阳再次染红台儿庄的城墙时,157团的幸存者们相拥而泣。他们的军装早已辨认不出颜色,草鞋磨成了布条,却依然高昂着头颅。杨雪东从瓦砾堆里挖出那面残破的军旗,将它重新绑在烧焦的旗杆上。风掠过旗面,带着咸涩的血腥味,也带着川军将士们永不熄灭的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