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病榻寒-《雁回时雪满阶》

  深秋的风雪卷着碎冰,狠狠砸在浣衣局的窗纸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寒风里哭。沈辞暮躺在冰冷的床板上,身上压着春桃找来的三床旧棉絮,可寒气还是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带着肺腑里火烧火燎的疼。

  她烧得糊涂了。

  眼皮重得像坠了铅,耳边总嗡嗡响,一会儿是北境的风雪声,一会儿是桃花簌簌落的轻响,还有萧墨珩十七岁时的声音,隔着遥远的时光传来:“辞暮,等我回来,带你去江南。”

  “江南……”她喃喃着,干裂的嘴唇起皮,渗出血丝,“桃花……”

  “姐姐,水来了。”春桃端着刚温好的水,用小勺撬开她的嘴,一点点往里喂。水滑过喉咙,带来一阵刺痛,沈辞暮却猛地呛咳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都怪我没用!”春桃放下碗,红着眼圈捶自己的腿,“王府的侍卫说什么也不让进,还说……还说王爷吩咐了,冷宫出来的人,生死勿报……”

  “生死勿报”四个字,像冰珠子砸在沈辞暮心上。

  她咳得更厉害了,眼前阵阵发黑,却奇异地清醒了几分。

  是啊,他是靖安王。

  他要扳倒二皇子,要为沈家翻案,要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上站稳脚跟。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和她这个“罪臣之女”扯上关系?

  那句冰冷的吩咐,或许不是无情,是他唯一的保护。

  可心还是疼啊。

  像被北境的寒风刮了整夜,冻得麻木,却在某个瞬间,被狠狠撕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血淋淋的肉。

  她想起那箱烧焦的信笺,想起雨夜里老仆的话,想起袖中那半块被摩挲得发亮的玉佩——那是他送的及笄礼,说“等你及笄,我就去求陛下赐婚”。

  赐婚……

  沈辞暮笑了,笑声闷在喉咙里,像破旧的风箱。

  “春桃,”她忽然抓住小侍女的手,掌心滚烫,“扶我起来。”

  “姐姐你病着……”

  “扶我起来。”她重复道,声音不大,却带着股执拗的劲儿。

  春桃没办法,只好咬着牙,半抱半扶地把她架起来。沈辞暮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胸口剧烈起伏,每喘一口气都像在拉破风箱。她望着窗外漫天风雪,忽然说:“去把我藏在床底的匣子拿来。”

  那是个巴掌大的木匣,锁早就锈死了。春桃找了根发簪撬开,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半包干得发硬的桃花糕,还有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药方。

  “这是……”春桃愣住了。

  “前几日,我趁清醒写的。”沈辞暮的声音很轻,带着气音,“你去……找西街的李郎中,他欠过沈府的情。把这个给他,他会来的。”

  春桃看着药方上歪歪扭扭的字,忽然想起前几日沈辞暮咳得最凶时,还在灶房的灰烬里划着什么。原来她早就料到了。

  “我这就去!”春桃揣好药方,抓起墙角的破伞就要往外冲。

  “等等。”沈辞暮叫住她,从怀里摸出那半块玉佩,塞进她手心,“若是……若是李郎中不肯来,就把这个给他。”

  春桃看着掌心冰凉的玉佩,上面刻着半个“墨珩”字,边缘被摩挲得光滑——这是姐姐最宝贝的东西啊。

  “姐姐……”

  “快去。”沈辞暮松开手,重新倒回床板上,闭上眼,“我等你。”

  等你。

  这两个字,她说了太多年。

  等他从北境回来,等他兑现承诺,等一个或许永远不会来的明天。

  可这一次,她不想等萧墨珩了。

  她想等等自己。

  等这场病过去,等能再拿起针线,等看明年春天,浣衣局墙角那株半死的桃树,会不会再开出一朵花。

  风雪更大了。

  春桃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沈辞暮躺在床上,听着风雪拍打窗户的声音,意识又开始模糊。

  她好像又看见十七岁的萧墨珩了。

  他穿着银灰色的铠甲,站在城门口的风雪里,肩上落满了雪,却笑得明亮:“辞暮,我回来了。”

  “你回来了……”她喃喃着,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我把北境的仗打完了。”他走过来,坐在床沿,指尖像从前那样,轻轻擦去她的泪,“你看,我带了江南的桃树苗。”

  她想抓住他的手,可指尖穿过的,只有冰冷的空气。

  “萧墨珩……”

  “我在。”

  “我不等你了……”她哽咽着,“我要自己……活下去。”

  活下去,等沈家昭雪的那天,等能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下,等再看一眼真正的江南桃花。

  不是等你带,是我自己去看。

  意识彻底沉下去之前,她好像听见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李郎中粗声粗气的抱怨:“这鬼天气,要不是看在沈太傅的面子……”

  然后是春桃带着哭腔的哀求:“郎中,您快救救我姐姐!”

  有人掀开了棉絮,一只带着药味的手按在她的额头上,粗糙却温暖。

  “烧得够厉害的……”李郎中咂着嘴,“还好送来及时,再晚半个时辰,神仙也难救。”

  沈辞暮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笑。

  还好。

  还能等。

  不是等他,是等自己。

  ……

  靖安王府的书房里,萧墨珩正对着一幅桃花图发怔。

  画中少女站在桃树下,眉眼弯弯,正是十七岁的沈辞暮。墨迹未干,右下角却溅了一滴暗红的血——是方才秦风回报时,他急火攻心,咳出来的。

  “王爷,”秦风站在一旁,声音发颤,“李郎中已经去了浣衣局,用的是……沈太傅从前救过他儿子的情分。”

  萧墨珩没有回头,指尖死死攥着那半块有裂痕的玉佩,指节泛白。

  他知道李郎中。

  那是他前几日特意让人找到的,又让秦风匿名把沈府的旧物送到浣衣局,就是算准了春桃会去找他。

  那句“生死勿报”,是说给二皇子的眼线听的。

  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还在乎她。

  可方才听到“她攥着玉佩说不等了”时,他还是差点控制不住自己,想冲进风雪里,把她从那间冰冷的屋子里抢出来。

  “她……”萧墨珩的声音哑得厉害,“能挺过去吗?”

  “李郎中说,悬,但有希望。”秦风低声道,“他还说,沈姑娘心里有股劲儿,不想死。”

  不想死。

  萧墨珩望着窗外的风雪,喉结滚动了一下。

  是啊,她从来都不是软弱的人。

  当年沈家被抄,她从锦衣玉食的太傅千金,跌成浣衣局的奴婢,受尽磋磨,不也活下来了吗?

  她心里的那股劲儿,或许不是为了等他,是为了等一个公道,等一个能堂堂正正活下去的明天。

  这样也好。

  萧墨珩松开手,看着玉佩上的裂痕,忽然拿起笔,在画的角落添了一行字:

  “江南春未晚,且待故人归。”

  窗外的风雪还在吼,可书房里的烛火,却明明灭灭地亮着,像一点不肯熄灭的希望。

  浣衣局的小屋里,李郎中正在煎药。药味混着雪松香,慢慢弥漫开来,压过了冰冷的寒气。

  沈辞暮在药香里昏昏沉沉地睡去,这一次,梦里没有北境的风雪,只有江南的桃花,一朵一朵,开得正好。

  只要熬过这个冬天,总有一天,能亲眼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