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雨夜闻-《雁回时雪满阶》

  秋天,雨格外多。

  沈辞暮抱着一摞叠得整齐的衣物站在靖安王府外时,豆大的雨点正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也打湿了她单薄的粗麻外衣。

  浣衣局的管事嬷嬷说,靖安王府的衣物须得亲手交到管事手里,还特意点明要她来。沈辞暮低头看了看自己冻得发红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掉的皂角痕迹——这双手,如今连捧起一方干净的素笺都难,却要去触碰那些锦绣华服。

  王府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铜环上的狮头在雨雾里显得格外威严。她站在门廊下避雨,怀里的衣物被护得严实,生怕沾了潮气。风裹挟着雨丝灌进领口,冷得她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却露出了袖中那半块玉佩的边角,冰凉的玉质贴着肌肤,像一块化不开的冰。

  “吱呀”一声,侧门开了条缝,一个提着食盒的小厮匆匆跑出来,差点撞在她身上。

  “走路看着点!”小厮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转身快步消失在雨幕里。

  沈辞暮站稳身子,刚要开口,就听见门内传来两个苍老的声音,是守夜的老仆在廊下避雨闲聊。

  “这鬼天气,下起来就没完了。”

  “可不是嘛,昨夜雨就没停,王爷又在书房待了整夜。”

  沈辞暮的脚步顿住了。

  萧墨珩的书房。

  她想起三年前去过一次。那时她还是沈太傅的女儿,跟着父亲来王府赴宴,趁大人说话的间隙,偷偷溜到后院。他的书房在竹林深处,窗台上摆着她送的砚台,墙上挂着他自己画的北境地图,角落里还藏着她写给他的第一封信——那时她鼓足勇气塞给他的,字写得歪歪扭扭,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王爷这阵子总是待在书房,对着一幅画发呆,谁也不许进。”另一个老仆叹了口气,“昨夜我起夜,看见书房的灯亮到卯时,窗纸上的影子一动不动,跟钉在那里似的。”

  “什么画啊?值得王爷这般上心?”

  “嗨,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是幅女子的画像。”老仆压低了声音,“我前几日送茶进去时瞥了一眼,画中女子穿着浅碧色的罗裙,站在桃花树下,眉眼瞧着……有点眼熟,像是……像是当年沈家的那位小姐。”

  “沈家?”另一个声音顿了顿,带着几分惊惧,“就是三年前被抄家的那个沈家?王爷怎么会留着她的画像?”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先前的老仆声音更低了,“我在王府待了三十年,看着王爷长大的。当年王爷和沈家小姐情分多深啊,北境打仗时,王爷怀里总揣着她的帕子,家书里三句不离‘辞暮’二字。要不是……”

  他没再说下去,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要不是沈家被冠上通敌的罪名,要不是陛下赐婚,如今站在王爷身边的,本该是那位沈家小姐。

  “后来王爷答应娶王妃,也是有条件的。”老仆的声音带着几分唏嘘,“听说王爷跪在御书房外三个时辰,只求陛下留沈家余脉一条活路。陛下松口后,王爷才点头应下婚事。这些年,王爷看着风光,心里的苦,谁知道呢?”

  “原来如此……”

  “嘘,别说了,有人来了。”

  声音戛然而止,随后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沈辞暮站在雨里,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

  雨更大了,砸在她脸上,冰冷刺骨,却盖不住脸上的滚烫。那些话像滚油一样浇在她心上,烫得她几乎要站立不稳——他在书房里看她的画像?他为了保沈家余脉才娶苏婉?他心里……是苦的?

  怎么可能?

  他明明说“不记得了”。

  他明明看她的眼神像看陌生人。

  他明明为苏婉种了江南的桃树。

  可老仆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带着岁月沉淀的恳切,不似作假。

  沈辞暮低下头,看着怀里叠得整齐的衣物。那是苏婉的寝衣,绣着精致的缠枝莲,料子是上好的云锦,触手温软。她想起自己满是冻疮的手,想起苏婉鬓边鲜艳的桃花,想起水榭边他泛白的指节……

  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此刻像潮水般涌来。

  他说“不记得了”时,端着酒杯的手在发抖。

  苏婉提起她的手时,他的指节泛白得厉害。

  他看江南桃树时,眼神里有她读不懂的复杂……

  “呵……”沈辞暮忽然笑了,笑声在雨里显得格外突兀,带着哭腔,又带着几分荒唐的释然。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混着雨水滑进嘴角,又咸又涩。

  原来不是不记得。

  原来不是不在意。

  原来他也在忍,也在痛,也在守着那些快要被遗忘的过往。

  她想起那箱烧焦的信笺,想起“愿与君共赴江南”的残句,想起袖中那半块被摩挲得光滑的玉佩——那是当年他送她的,说“辞暮,等我们成婚,就把这玉佩合二为一”。

  合二为一……

  沈辞暮抬手按住胸口,那里的玉佩仿佛也在发烫,硌得她心口又痛又麻。

  “沈姑娘?”门内传来管事的声音,带着几分疑惑,“您站在雨里做什么?”

  沈辞暮猛地回过神,慌忙抹了把脸,却怎么也擦不掉满脸的水痕。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声音带着雨水中的沙哑:“没什么,奴婢来送衣物。”

  管事打开侧门,见她浑身湿透,皱了皱眉:“怎么淋成这样?快进来避避雨。”

  “不必了。”沈辞暮把衣物递过去,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衣物送到,奴婢告退。”

  她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在逃,生怕多待一秒,就会泄露眼底翻涌的情绪。

  雨还在下,打湿了她的发,她的衣,却浇不灭心里那点重新燃起的火苗。她不敢回头,不敢去想王府书房里的画像,不敢去猜他深夜独坐时的心情——她怕这又是一场梦,醒来后只会更痛。

  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些,沿着王府的外墙慢慢走。

  墙内传来隐约的琴声,是苏婉最喜欢的《桃花吟》,曲调婉转,带着江南的柔媚。沈辞暮知道,苏婉此刻或许正坐在暖阁里,依偎在他身边,听他弹琴,看他作画。

  而他,心里装着的,却是另一幅桃花树下的身影。

  多么讽刺。

  沈辞暮走到街角,忽然停住脚步。不远处的屋檐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玄色斗篷,身形挺拔,正背对着她望着王府的方向。

  是萧墨珩的贴身侍卫,秦风。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仿佛感应到她的目光,秦风猛地转过身,看到她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眼神复杂地别过头,像是在刻意回避。

  沈辞暮的心猛地一跳。

  秦风是萧墨珩最信任的人,他在这里,是不是意味着……

  她顺着秦风的目光望向王府的高墙,那里有一扇虚掩的角门,门后隐约有衣袂翻动的影子。

  是他吗?

  他是不是也在看她?

  沈辞暮的指尖微微颤抖,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想看得更清楚些。可刚迈出脚,又猛地顿住——看见了又如何?

  他是王爷,她是罪臣之女。

  他有王妃,她是浣衣婢。

  就算心里都装着彼此,又能怎样?

  一道宫墙,一道王府的墙,早已把他们隔在两个世界,中间是血海深仇,是皇权倾轧,是无数不能说的苦衷。

  沈辞暮慢慢后退,直到彻底隐入街角的阴影里。她看着秦风的身影消失在角门后,看着王府的灯火在雨雾中明明灭灭,最后轻轻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眼底的波澜已经平息,只剩下一片沉静的清明。

  她知道了。

  这就够了。

  不必相见,不必相认,不必拆穿那层脆弱的伪装。只要知道他还在,他还记得,就够了。

  她转身,一步步走进雨幕里,背影单薄却坚定。粗麻的衣摆在雨中摆动,袖中的玉佩贴着肌肤,传来安稳的凉意。

  她要活下去。

  不是像以前那样麻木地活着,而是带着这点微弱的希望,好好活下去。

  等有一天,或许能等到云开雾散,等到他兑现北境城墙上的誓言,等到江南的桃花,真的为他们而开。

  王府书房内。

  萧墨珩站在窗前,望着沈辞暮消失的方向,指尖紧紧攥着那半块有裂痕的玉佩,指节泛白。秦风推门进来,低声道:“王爷,沈姑娘……走了。”

  萧墨珩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哭了吗?”

  “……嗯,”秦风迟疑了一下,“笑了,也哭了,像是……知道了什么。”

  萧墨珩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随后缓缓松开手,看着玉佩上的裂痕——那是三年前沈家被抄时,他一拳砸在柱子上震裂的。

  “知道了,也好。”他低声说,像是在对秦风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至少,她不会再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守着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像一首没有尽头的歌。书桌上的画像被风吹得微微颤动,画中少女站在桃花树下,眉眼弯弯,笑容清澈,一如多年前那个春日。

  画像的角落,有一行极小的字,是萧墨珩的笔迹:

  “江南桃花开,待君缓缓归。”

  雨夜里,这行字被烛火映得明明灭灭,像一个小心翼翼守护着的秘密,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散发着微弱却执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