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2章 丰年碑下的饿殍-《远古人皇纪》

  北方的战事暂时陷入胶着,风驰部落的骑兵如同草原上的风,难以捕捉,难以歼灭。狼脊将军的孤坟在月下渐渐与荒草同色,新的将领在血的教训中摸索着与骑兵周旋的方法,战争成了消耗资源和生命的泥潭。

  然而,在熊部落的本土及其武力威慑下的广袤区域,却意外地迎来了一个难得的丰年。或许是连续多年的动荡杀戮惊扰了天地循环后的短暂平衡,或许是气候变化带来的异常恩赐,阳光充足,雨水适度。被血肥滋养的土地(无论是敌人的还是自己人的)爆发出了惊人的生命力。粟穗沉甸甸地压弯了秆,野生果木硕果累累,甚至林间的猎物也似乎比往年更加肥硕。

  收获的季节到来,田野间、山林里,罕见地呈现出一种忙碌却带着些许生气的景象。奴隶和农奴们被驱赶着进行繁重的收割和采集,虽然依旧疲惫,但看着那前所未有的收获,许多人麻木的眼神里,竟然也闪现出一丝微弱的、本能的喜悦。或许,这个冬天能好过一点?

  但这微弱的希望之光,很快便被冰冷的现实彻底掐灭。

  熊爪枯槁的王权机器,早已为这丰年准备好了它的收割镰刀——那套由商契、钱币和血律组成的、更加精密和残酷的掠夺系统。

  征税的命令,比往年更加严苛和系统化地颁布下来。不再是简单的征收一部分收成,而是按照严格计算出的“亩产”和“丁口”,规定了每一块土地、每一个家庭需要上缴的粮食、猎物、皮毛、果蔬的精确数量,并且,大部分要求以新铸的钱币形式缴纳!

  理由是冠冕堂皇的:维持北方战事,供养军队和工匠,建设王台(高台工程在通道贯通后已部分恢复),储备物资以防灾年。

  白苏和少数几个略懂计算的人,被要求参与核定税赋。她看着那高得离谱的税额,心一点点沉下去。这些税额,几乎掏空了丰年带来的所有盈余,甚至可能侵及维持生存最基本的口粮。她试图委婉地提出异议,但得到的只是岩骨枯槁冰冷的眼神和熊爪枯槁不耐烦的呵斥。王的需要,高于一切。

  征税的队伍出发了。他们手持律法石碑的拓片(上面清晰地刻着抗税、欠税的严厉惩罚),带着账册和衡器,在战士的护卫下,如同梳子一般篦过每一个村落,每一个聚落。

  过程没有丝毫温情。粮仓被打开,刚刚收获的、还带着阳光温度的谷物被大量装袋运走。狩猎队带回的猎物,最好的部分被直接征用。家庭辛苦采集的果干、腌制的野味,也被折算成微不足道的钱币价值,强行征收。

  没有钱币缴税?没关系。征税官会“仁慈”地提供借贷——用高得吓人的利息,预支给你熊部落的钱币去缴税,然后,用你下一季的收成、你的房屋、甚至你的家人来抵押偿还。

  反抗?哀求?哭泣?在战士冰冷的铜矛和律法恐怖的连坐条款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商契浸泪的悲剧再次大规模上演,只是这一次,背景是金灿灿的丰收景象,显得更加讽刺和残酷。

  粮食、物资,如同百川归海般,源源不断地被运回熊部落的核心区域。那座巨大的、尚未完工的高台旁,新的、更加坚固庞大的粮仓被紧急修建起来,里面堆满了小山般的谷物。肉食被熏制晾晒,皮毛被鞣制整理。仓库区一片“繁荣”景象,记录账目的木板刻满了象征丰收的符号。

  熊爪枯槁巡视着满满的粮仓和库房,独眼中充满了满足。看,这才是王权带来的繁荣!在他的统治下,部落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储备!他甚至下令,在高台之基旁,立下一块石碑,铭刻此次丰年的伟绩和他的“功勋”,让后人永世铭记。

  丰年碑开始凿刻。

  然而,就在丰年碑的阴影之下,另一幅景象正在无声地蔓延。

  广大的乡村和附属部落里,收获的喜悦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绝望。缴完苛捐杂税,留下的粮食甚至不足以熬过这个冬天。为了换取那点该死的钱币去缴税,人们卖掉了仅存的牲畜,卖掉了越冬的储备,甚至……不得不再次走上那条饥儿换粟的绝路。

  这个冬天,虽然天气不如往年酷寒,但饥饿的阴影却比以往任何一年都更加浓重。村庄里,窝棚中,开始有人无声无息地倒下。不再是病死的,而是饿死的。

  起初是老人,他们主动减少本就少得可怜的食物,留给青壮和孩子。然后是一些体弱多病者。最后,连一些孩子和妇女也开始支撑不住。

  他们并非没有粮食。粮食就在部落中心的粮仓里,堆积如山。但那是王的粮食,是军粮,是战略储备,律法森严,看守严密,无人敢动分毫。

  于是,荒诞而悲惨的一幕出现了:一边是巍峨的粮仓和正在凿刻的丰年碑,另一边,在粮仓外围的窝棚区、在通往乡村的道路旁,开始出现倒毙的饿殍。

  他们蜷缩着身体,皮包骨头,腹部却因饥饿而诡异地胀大,眼神空洞地望着那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粮仓方向,最终无声无息地死去。野狗和乌鸦开始在附近聚集。

  白苏负责核对仓库的入库记录和各地的税收报表。那不断增长的数字本该代表繁荣,却像针一样扎着她的心。她知道每一个数字背后,可能都意味着一个家庭的破产,意味着有人正在忍饥挨饿。她甚至能大致推算出,在这样的盘剥下,这个冬天会饿死多少人。

  她又一次感到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她的智慧,她的计算能力,没有用来创造福祉,反而成了精确榨取民脂民膏的工具。

  她鼓起勇气,再次找到岩骨枯槁,试图用最委婉的方式陈述民间可能出现的饥荒,请求是否能稍微放宽一点税收,或者开仓赈济一点点。

  岩骨枯槁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王的伟业需要消耗。北方在打仗,王台要修建,战士要吃饱。饿死一些老弱病残,是自然的淘汰,节省下的粮食可以养活更有用的人。这是王的意志,也是部落强盛的代价。

  丰年碑下的饿殍。这巨大的反差,如同一幅最尖锐的讽刺画,揭露着这建立在暴力和剥削之上的“繁荣”的虚伪与残酷。

  秦霄也被带去看过那堆积如山的粮仓,也见过道路旁无人收拾的尸体。他脑海中关于经济学、赋税制度、社会保障的知识碎片疯狂冲突,带来剧烈的痛苦。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剩余价值剥削… …制度性暴力… …繁荣的假象… …饥饿出口…

  他的头痛欲裂,几乎无法思考。

  丰年碑终于刻好了,立在高台之旁,上面用夸耀的文字记述着熊爪枯槁的“英明”领导带来的伟大丰收。碑文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而碑石的阴影之下,以及更遥远的乡村里,饿殍的数量仍在不断增加,无人问津,如同秋叶般无声凋零。仓廪实,而民腹空。这巨大的不平等,如同沉默的火山,在表面的稳定之下,积蓄着难以预料的能量。文明的疮痍,在此刻,以一种无比平静却又无比惨烈的方式,展现在所有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