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宁府深院中,尤氏的自在经-《梦幻旅游者》

  贾母八旬之庆的喧闹方才散去,宁国府里却已是一片肃杀。尤氏独自坐在窗下,望着院中那株老梅发呆。梅枝嶙峋,在初冬的薄暮里投下疏淡的影子。

  “奶奶,珍大爷请您过去呢。”丫鬟银蝶的声音从帘外传来。

  尤氏整了整衣衫,不急不缓地往正房去。贾珍正与几个清客相公吃酒,见她来了,也不避讳,直说道:“蓉儿媳妇的病越发重了,你明日再去请个太医来瞧瞧。”

  尤氏应了声是,目光掠过贾珍微红的眼眶,心里明镜似的。这些时日,贾珍为秦可卿的病忧心忡忡,寝食难安,竟比亲生父亲还要焦急三分。她不是不明白其中关窍,只是佯作不知罢了。

  不出半月,秦可卿果然殁了。

  贾珍哭得如丧考妣,竟要倾尽所有为儿媳办丧事。尤氏冷眼瞧着,在贾珍面前却只温顺地道:“一切但凭老爷做主。”背地里却称病不起,将一应事务推给了荣国府的王熙凤。

  银蝶不解:“奶奶何不趁此机会显显手段?让那些人知道宁国府奶奶也不是好相与的。”

  尤氏淡淡一笑:“逞强斗胜有什么趣儿?凤丫头能干,就让她忙去。咱们落得清闲,岂不自在?”

  果然,王熙凤协理宁国府,雷厉风行,惩治了不少刁奴,却也结下不少仇怨。尤氏在病中间或听见些风言风语,只做不闻。

  这日,贾珍过来看她,面上带着几分愧色:“这些日子辛苦夫人了。”

  尤氏柔弱地靠在引枕上,轻声道:“老爷说哪里话,原是我身子不争气,不能为老爷分忧。倒是亏了凤丫头,不然这丧事如何办得这般体面?”

  贾珍见她如此大度,反倒过意不去,连日来送了不少珍奇补品。尤氏照单全收,却将大半分给了底下的人。

  秦可卿的丧事过后,宁国府复归平静。尤氏依旧每日料理家事,对贾珍的荒唐行径视若无睹。贾珍见她如此“懂事”,反倒给予她更多尊重,府中事务一概交由她处置。

  转眼到了年下,宁府上下忙着祭祖事宜。这日尤氏正查看祭器清单,忽见贾蓉领着两个年轻女子进来。

  “母亲,这是我二位姨娘家的妹妹,来府中小住。”贾蓉笑嘻嘻地道。

  尤氏抬头,见是两个绝色女子,一个温柔可亲,一个艳若桃李却带着几分刚烈。她心下当即明了:这定是贾珍新看上的猎物。

  果然不出所料,不过数日,贾珍便对尤氏道:“你两个妹子年纪也不小了,不如在府中多住些时日,你多照看照看。”

  尤氏温顺应下,背地里却寻了个机会对尤二姐、尤三姐道:“府上不是清净地方,你们年轻姑娘家,还是早些择婿出嫁为好。”

  尤二姐低头不语,尤三姐却冷笑道:“姐姐放心,我们自有分寸。”

  后来贾蓉撺掇贾琏偷娶尤二姐时,尤氏明言反对,见无人听从,也就不再多言。她知道这番作为必会惹怒王熙凤,却也已经尽了提醒之责。

  谁知不过半年光景,贾敬在玄真观突然暴毙。此时贾珍、贾蓉并贾琏等皆不在家,宁府一时竟没个着已的男子主事。

  府中上下乱作一团,丫鬟婆子们都眼巴巴望着尤氏。

  尤氏却不慌不忙,先卸了妆饰,命人将玄真观所有道士都锁了起来,等贾珍回来审问。一面忙坐车带了赖升一干家人媳妇出城。又请太医看视到底系何病。

  众道士怕担责任,都说贾敬是吃了丹药升仙了。尤氏也不听,只命锁着,等贾珍来发放,且命人去飞马报信。一面看视这里窄狭,不能停放,横竖也不能进城的,忙装裹好了,用软轿抬至铁槛寺来停放。

  掐指算来,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贾珍方能来到。目今天气炎热,实不得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择了日期入殓。寿木已系早年备下寄在此庙的,甚是便宜。三日后便开丧破孝。一面且做起道场来等贾珍。

  这一连串举措井井有条,府中众人无不心服。就连素日里有些瞧不起尤氏的王熙凤,闻讯后也不禁对平儿叹道:“没想到她竟有这等手段,平日倒是小瞧了她。”

  贾珍回来后,见诸事妥当,对尤氏更是敬重三分。然而不过数日,便又故态复萌,与尤氏的两个妹妹纠缠不清。

  尤氏冷眼旁观,知道多说无益,索性由他们去。唯独对府中下人格外宽厚,时常将自已的分例拿出来分给贫瘠之家。因此宁府下人虽然怕王熙凤,却都敬爱尤氏。

  这日尤氏到荣府请安,正逢贾母凑份子给王熙凤过生日。贾母一时高兴,竟将操办生日宴的事交给了尤氏。

  王熙凤脸上笑着,眼神却冷了下来。尤氏何等聪明,宴会办得既体面又不夺凤姐风头,还将自己出的份子悄悄还给了赵姨娘等几个手头拮据的。

  宴席上,王熙凤故意灌尤氏酒。尤氏推脱不过,勉强饮了几杯,便装作醉倒。邢夫人嗔怪凤姐道:“她老实人,你别灌她。”

  王熙凤笑道:“我怎么就没人疼呢?”话虽如此,见尤氏果真醉了,也就不再相强。

  其实尤氏何曾真醉,不过是以此避开凤姐的锋芒罢了。她深知凤姐好胜,不愿与之争锋。

  转眼又是中秋。贾母在凸碧山庄设宴,一家子团圆取乐。尤氏为讨贾母欢心,学着说笑话:

  “一家子养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只一个眼睛,二儿子只一个耳朵,三儿子只一个鼻子眼,四儿子倒都齐全,偏又是个哑叭。”

  众人正要听下去,贾母却已显出倦意。尤氏便适时停住,转而吩咐人给贾母捶腿。

  李纨在一旁看着,心下暗叹:这尤氏真是个人物。明明有能力,却甘愿掩藏锋芒;处境艰难,却总能找到自在法门。比起王熙凤的争强好胜,尤氏的装愚守拙反倒是真智慧。

  夜深宴散,尤氏回到宁府。贾珍又不知去哪里寻欢作乐了,府中一片寂静。银蝶为她卸妆时,忍不住道:“奶奶今日何不将那个笑话说完?我看有意思得紧。”

  尤氏对镜自照,缓缓道:“那四个儿子,原就是咱们这般人家的媳妇。一只眼睛,睁一只闭一只;一个耳朵,该听的听,不该听的便听不见;一个鼻子眼,与夫君同一个鼻孔出气;最后一个虽齐全却是个哑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明白便是了。”

  银蝶恍然大悟:“原来奶奶什么都知道。”

  尤氏笑了笑,没有作答。她知道宁国府的腐朽,也知道贾珍的荒唐,但她更明白自己的处境。一个没有娘家撑腰的续弦媳妇,除了装愚守拙,还能如何?

  窗外月光如水,尤氏忽然想起白日里贾母疲倦的神情。那一刻,她明白贾母对她这种处世之道是不赞同的。但贾母是国公夫人,有资格争一口气;而她尤氏,能在这深宅大院中安然度日,已属不易。

  “明日珍大爷回来,记得把新做的鹌鹑羹送去。”尤氏吩咐银蝶,“就说我见他近日劳累,特意让人炖的。”

  银蝶应下,又不解地问:“奶奶既然关心大爷,为何不当面说?”

  尤氏但笑不语。有些事,做了不必说;有些话,说了反而无益。这其中的分寸,她拿捏得恰到好处。

  月光渐西,尤氏熄灯就寝。宁国府深院里,她以自己的方式,活得从容自在。